妖精分配公司
清晨的阳光从窗户射进来，将柔和的光芒填满了办公室。一名老职员已来上班，不过在进入工作状态之前，他先是在椅子上靠了一会儿，闭着眼，整理心情。
忽然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他扭头一看，原来是课长。课长将一张纸条放在他的桌子上，纸条上写着：“工作怎么样了？”
老职员从椅子上站起来，回答说：“正在推进当中。我想把工作效率再提高一些，可是有些资料还没准备好……”
老职员一面回答，一面连连点头。他从年轻时起就永远地失去了听觉，常常给别人添麻烦，因此心里总觉得过意不去。
课长无精打采地点点头又摆摆手，在纸条上写了句“不用急”，然后返回了自己的座位。这一幕似乎已成了每天早晨的惯例。
这是一家地处郊外的半官半民的组织——妖精配给公司。公司也曾有过辉煌的时期——总部曾设在市中心的高楼大厦，各地拥有众多的分公司，员工众多。可如今只剩了一个仅有数名员工的社史编辑课。这名老职员因为校对精准，所以尚未被辞退或调离。
社史完成后将被分发至各个部门，然后公司就解散了。不过，解散的原因并非经营不善，而是因为目标已经实现。这种情形在公司成立之初便被设想到了。“妖精”已是如此普及，公司已无存在的必要。
老职员也拥有自己的妖精。如今，那妖精正乖乖地坐在办公桌的一角。老职员打心眼里并不怎么喜欢妖精。可是，他本人即是妖精配给公司的员工，而且妖精又已经如此普及，没有妖精的人会被当成怪人。有时甚至还会被问到没有妖精的理由，这样就暴露了自己耳聋的缺陷，对方还会因此而道歉。因此，有总比没有强。
想到这里，老职员无意间瞥了眼自己的妖精。那妖精似乎已恭候多时，只见它轻轻一跳，凑到老职员旁边，仰视着他的脸。
老职员讨厌妖精的这双眼睛，讨厌它这种总是在察言观色的眼神。尽管并不情愿，可他还是会略微抚摸一下妖精的后背。那柔软的触感有如水貂皮，不过因为太过柔软，没有那种真实的手感，加之还有点冰冷，摸久了会令人生厌。
尽管妖精在频频地动着嘴巴，可老职员却听不到它的嘀咕。要是能听到它的话那该多好啊，他一定会多喜欢它些吧。毕竟别人都那么迷恋妖精，无一例外。想到这里，老职员不禁皱起眉，不快地咕哝了一句：“一边待着去。”
妖精回到了原来的地方。对于主人，它是绝不会忤逆的。
妖精，当然，这里所说的并非传说或是民间故事中出现的那种妖精。起初只是随便取了这么个爱称而已，可不知不觉间，这一爱称竟变成了通称。妖精的个头有松鼠那么大，体色是土气的灰色，比较耐脏。有翅膀，能在空中飞一会儿。可是，由于全身覆着毛皮，无法称之为鸟类。它还会倒挂，从这一点来说，可谓蝙蝠的同类。不过，它却是从卵中孵化出来的。
妖精与猫有相似之处。因为就连耳朵健全的人，也几乎听不到它的动静。它的一个重要特征便是无雌雄之分。不过，却并非不会生殖。它会产卵，从卵中诞生。
并且，它还有一个最大的特征，即会说人类的语言，而且还不是鹦鹉或鹩哥那样单纯的学舌。
老职员从文件架上抽出一个装剪辑资料的大信封，在桌子上铺开。最上面的是十年前报纸上刊登的一张照片，颇有纪念意义。虽然那只是一张无意间抓拍的业余照片，不过拍得倒还不错。
一天下午，有个被吊在降落伞上的金属容器从蓝天上缓缓地落下来，地点是市区。有人用相机拍了照，有人向相关方面进行了通报。
人们最先的判断是，这东西大概来自某国的宇宙飞船，可又不像。再仔细看看，无论容器的形状还是上面貌似文字的东西都很奇怪。说不定是来自其他行星呢。尽管这种想法太过离奇，可人们只能如此想象。
在各国学者的见证下，人们打开一看，里面竟是一枚卵。真令人忍俊不禁。地球也何曾不是这样呢，早先也将猴子和狗发射上天。看来，哪颗星星上都有一样的想法呢。这玩意儿也一定是在浩瀚的宇宙中一直流浪，最终才流落至此的。对于这种假设，人们几乎没有反驳。
至于容器上的文字，意思大概也是“如若捡到请送还某处”之类吧。可是无法解读。就算是能够解读也无法实施。
当时引起轰动的报道全被收集并保存在了这里。究竟使用哪些才能表现出当时狂热的气氛呢。老职员一面思索，一面一件件地回读着。其实老职员这工作并不轻松，虽然材料的字号很大，文章也很刺激，可内容方面并非那么充实。在当时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在国际合作下，众多学者进行着研究。可是，文字、容器以及降落伞材质等各方面的研究均未获得重要成果。于是，人们的兴趣点便集中到了那枚卵上——这枚卵能否孵化呢？
所有人都在祈祷般地期待着答案。数周的时间过去了。老职员也同大家一样心情激动，期待着这枚卵能够孵化成功。
没想到，卵竟然自己孵化了。当时的照片几乎挤爆了报纸的头版。并且，那标题——“妖精的诞生”也是用最大字号印刷的。因为是从天而降，又拥有翅膀，可以称之为“天使”。并且，其与蝙蝠也很相似，叫“恶魔”也不为过。不过，由于一时无法判断其善恶好坏，于是人们便采用中性的意思，给它取了个临时的名字——妖精。
在善恶未分的情况下，这一称呼一直被沿用。起初，人们还觉得有些别扭，可是仔细想想，世上善恶难分的东西不在少数。电视、口香糖、扑克牌、酒等即是如此。于是，人们便逐渐习惯了这个模棱两可的昵称。
卵孵化之后，尽管有关其成长的一系列新闻也充满惊奇，可高潮部分是它开口说人话之际。这让研究者们喜出望外、干劲十足，想努力获取有关妖精的故乡行星的知识。
结果并未成功。这很正常。假若是地球鸟的卵流落到其他星球，并在那里孵化，无论当地的科学力量有多么发达，恐怕也无法回答那些有关地球状况的问题吧。
后来，人们又分别尝试了催眠术、测谎仪、脑电波测试，甚至还用上了坦白药，都没能问出个子丑寅卯来，因为妖精自己也不知道。
妖精产卵，卵又孵化，在数量上增加了一些。人们首先探讨的是妖精是否对人畜有害。经过各种调查后，人们排除了这个担心。于是严格的管控得到了略微放松，后续研究被分派给了各国。我国也随之成立了专门的研究所，这便是这家妖精配给公司的前身。
“当时是在朋友的介绍下入职的，那时候可真高兴啊。”
老职员自言自语，一面盯着报道的日期一面回想着当时的情形。可是，新闻报道的内容瞬间变成了学术性的，刺激性的势头告一段落。诸如妖精的骨骼X光照片、毛皮的特写、内脏器官和发声部位的图片等，这些是很难引起大众兴趣的。
于是，媒体便又大肆报道起妖精单性生殖的这一特点来。不过，单性生殖的例子也并不稀奇，因为植物或水蚤便是单性生殖，青蛙的卵也一样，无须受精，只需物理刺激就能孵化。因此，这一点照样无法唤起人们对其生殖方面的兴趣。于是，在被以漫画的形式介绍过两三期之后，这一点也很快从人们的话题中消失了。人们已经形成了对妖精的常识。
不过有一点倒是弄清楚了，即妖精能适应环境的巨大变化。既然是其他星球的生物，这一点也是理所当然的。尽管发表的文章煞有介事，结果无非是总结了此前的发现而已。回读这些旧的报道，总能让人发现一些怪事。老职员不禁露出微笑。
老职员看看表，到午餐时间了。他站起身来，妖精小心翼翼地倒挂在他的胳膊上。这妖精倒也不重，老职员空着手总会被人当成怪人的。
平时，他总是趁散步的时候，顺便去附近的小饭馆打发午饭。他知道自己带便当更省钱，不过在单身生活的状态下，那样太麻烦。
他简单地点了些饭菜，不过对一个老人来说仍有点多。看到他放下叉子后，妖精便做了个打招呼的动作，开始吃起盘子里的剩饭。不只是这个妖精，所有的妖精都这样。
随着研究的推进，妖精的饵料也被弄清楚了。它什么都吃，似乎没什么忌口，已被证实可用剩饭饲养。由此，研究便进入了下一阶段——妖精的利用价值。在一名勇敢的囚犯志愿者试吃了妖精的肉之后，妖精可食用的这一点也被证实。继而，美食家们也进行了试吃，结果发现，妖精肉的口感并未超过猪牛，比鸡肉鱼肉也要略差一些。于是，这方面可能性的探讨就此打住。
并且，妖精在劳动方面也毫无用处。它一样活儿都不会。不，是根本就不愿干。倘若你不理它，它就会永远那么待着。如果没必要，它甚至连跳都不跳一下，动都不动一下。
最可能具有利用价值的大概就是它的毛皮了。灰色的毛皮是土了些，但染染即可。不过，同其他地球产的动物毛皮相比，质量上相差甚远。
因此，人们的最终结论是，妖精在生产方面的利用价值为零，只能当作宠物……
当宠物？这主意倒是不错！于是，妖精毛皮的开发利用立即被中止了。不过，这并非因为法律规定，而是因为从常人情感的角度来说，人们是不大愿意购买宠物的毛皮的，进行产业开发是很难的。
所有国家都在加速推进将妖精作为宠物的研究，因为不论哪个国家的国民，心里多少都会怀有一些不满的情绪。政府也想尽力消除这种状况。并且，即使在那些社会保障十分完善的理想国家中，不满情绪也同样存在。正因为他们无法指责国家体制或领导人，这种情绪反倒更难化解。
人这种存在，无论国家或人种，谁都会有不满和烦恼，谁都无法排解孤独，谁都想获得精神安慰。这一点再次得到确认。所有国家的政府人士都清楚这点，只是苦于没有恰当的方法才一直敷衍而已。倘若有办法，他们就会像这样立即行动。
把妖精当宠物培养的计划，很快在所有国家表现出了优异成绩。其实，这不过是妖精可用作宠物的这种先天性高素质的体现而已。既然如此，剩下的无非就是其增殖问题。不过，人们很快便发现，只要多投喂饵料，妖精的增殖速度就会大大加快。
最大的受害者，莫过于原有的那些宠物了。就连对人类有着数千年功绩、自视甚高的猫都无法与妖精竞争。猫很消极，妖精却在某些方面很活跃。不过，具有实用性的狗却逃过了这一劫。
说起来，鸟兽店的工会组织也曾提出抗议。由于涉及社史的编纂，老职员忽然想了起来——妖精配给公司向鸟兽店支付巨额补偿金那件事，当时也算是个大事件。
吃完盘子里剩余的食物后，妖精朝老职员动着嘴巴，似乎在说着什么。老职员一面用手帕擦嘴，一面嘀咕。
“相比来说，最大的受害者恐怕还是我吧。”
无论妖精作为宠物有多么优秀，可对他这样的听障人士来说是没有价值的。所有人都从妖精身上获得了愉悦，这也就意味着，只有他一个人被远远地甩在了后面。有时候，他会产生一种冲动，想将所有的妖精都消灭掉。
要是不来这妖精配给公司上班就好了——老职员也曾多次这么想过，不过现在，他已经不这么想了。这里收入不错，并且，无论到哪里上班，他都摆脱不了那些负面情绪，这一点是不会改变的。他只能自认倒霉。
据说，妖精的说话声，有一种仿佛在耳朵深处挠痒般的效果。当然老职员是感受不到的。虽然早已是遥远的记忆，不过，那种感觉，大概跟他在听觉尚未丧失的少年时代所听到的美丽女孩的声音很相似吧。倘若把这声音比作气味的话就是高级香水，比作味道的话就是新鲜的蜂蜜，既像艺术品的手感，又像朦胧的月夜吧。
不过新闻报道中并未对其做出详细的描述。因为人们只需通过收音机或电视，或者实际听一听妖精的声音即可。
老职员只知道，妖精所说的内容格外讨人喜欢，丝毫不亚于它的声音。
“十分感谢您对我的饲养，真不知该怎么感谢您才好……”
对于主人，妖精似乎总会这样开始。这样的宠物此前从未存在过。不只是宠物，就连人类之间，这些感谢的话语也正在丧失，感恩的美德也正在消失。虽然感谢的话语总是难以出口，不过，对于听者来说，世上恐怕没有比这更动听的语言了。
而且，妖精不光是起初时会这么说，它们还会不时地重复“您一直在饲养着我，我真是荣幸之至”等等。
任何人，当从别人那儿借到钱的瞬间恐怕都会表现出感激之情。事实上他们也的确非常感激。不过，能做到日后天天拜访，不断确认自己的借钱之事并一再向对方致谢的人，这世上恐怕就没有了吧。可是，这些妖精却全都出色地做到了，它们致谢时从不害羞，从不犹豫。
老职员闭上眼，回想起自己第一次将妖精带回家时的情形。虽然妻子已先他而去，可当时他仍跟儿子、儿媳住在一起，尚未独居。
儿子、儿媳当时的喜悦与惊奇之情无法用语言形容。他期待着家庭因此而更和谐。并且，养这东西还不用花钱。
妖精并不需要专门的饲料。它们能吃剩饭，会将剩饭彻底清理掉。当然，既然是剩饭，自然会有时多有时少。不过，多的时候它们会多吃一些储存在肚子里，少的时候也不会吵闹或抱怨。
岂止如此，妖精的饲料必须而且只能是剩饭。倘若你试图鼓励它跟你一起吃饭，虽然事先也能猜到它的反应，最终的结果还是极富戏剧性。因为无论人怎么劝它，它始终会谦让说：“我只是您的一个饲养物而已，这是我的身份，因此，这种厚颜无耻的行为是绝对不允许的。”总之，它是绝对不会跟人类一起吃的。从它的反应来看，这似乎是它具备的本能。据说，有人还因此生气了，甚至吼着说“你怎么就不能接受我的好意呢”，可即便是这样，也行不通。
假若妖精回复一句“遵命”，服从了主人，恐怕这种好意就会瞬间化为不快吧。妖精似乎也深谙这一点，可人们却丝毫感受不到这种迹象，只当是妖精的本能。既然是本能那就无法强迫，人们只能放弃。可以说，这是其对主人所做的唯一反抗。
这种本能将妖精与原有的动物区别开来，成了其最明显的特征。
老职员一直用独自发呆的方式来打发午休。别人都是与妖精的甜言蜜语为伴，而他的伴侣则是真正的孤独。
老职员返回公司的办公室，开始了下午的工作。他整理着剪报，试图将与妖精吃剩饭现象有关的内容汇总一下。
如果将这种影响总结一下，可以说妖精实现了社会的清洁化。不仅节省了剩余食物的处理时间与费用，还让老鼠、蟑螂、苍蝇等的数量减少。预计在不久的将来，上面这些东西都会在城市里灭绝吧。没多久，这无形的推测竟真的变成了有形的现实。因而，传染病、恶臭之类的问题也随之消失。
虽不知妖精是益鸟还是益兽，可总之是一种有益的东西。不过也出现了反映困扰的投稿，比如用来喂猪的剩饭少了。但相较之下不成问题。因为猪不只吃剩饭，用其他东西喂也行。
至于妖精这种吃剩饭即可的谨慎行为，也并非无法解释。大概是妖精心里明白自己除了说话以外，在生产方面一无是处的缘故吧。那么，能不能将妖精用在通信方面呢，比如让它接电话或是当信鸽之类。别说还真有人这么尝试训练过，可也是无果而终。
公司的研究所也曾花时间做过调查，发表过妖精的智能指数。结果发现，妖精的智能指数极低。话倒是会说，可大脑里却几乎是空的。
有一段时期，人们曾对妖精说人话的这一点展开了热议，讨论人道问题。有关这些争论的报道也都被保存着。既然妖精能说人话，那就该承认它有人权，应该跟人同等对待。人们围绕这个问题产生了对立的两派。在一段时间里，这个问题一度刺痛了人们的良心。
可是，跟吃饭的问题一样，妖精对此坚决推辞，于是这个问题也逐渐消失。这应该并非因为妖精察觉到一旦接受同等待遇就必须承担同等义务，而依然是出自其本能。
更有甚者，不知出于何种目的，竟有几个狂热的好事者曾努力设法让妖精觉醒，让妖精主张自己的权利。可即使这样也没用，妖精似乎本能地不会主张权利。
若说非人道是有那么一点，在科学的冷酷下，人们进行了一个实验——不喂食实验。可是，实验中的妖精并未索要食物，而是最后乖乖地被饿死。当然，该实验只进行了一次便被中止。大概每个妖精的结果都一样吧。再说，这种实验也毫无乐趣。纵然是那些心理变态者，面对着这样一个乖巧的、毫无反抗地死去的对象，恐怕也会丧失杀戮的念头吧。
老职员翻弄着成堆的剪报，飞快地浏览着。当时，这家妖精配给公司也曾充满了活力——老职员一边看一边想。
所有人都争先恐后地想得到妖精。放任不管的话，极可能滋生黑市交易，让妖精沦为人们投机或走私的对象。因此有必要防控风险，增加妖精数量，促进公平分配。这便是公司的目的。
研究用的另当别论，要首先优先供给那些弱势群体。公司的员工要定期对他们进行回访，回收卵。虽然多少仍会有一些不正当交易，不过除此之外似乎并无更好的办法。
当时的感谢信这里也收集了几份有代表性的。最上面一封来自一名因慢性病长期住院的少女：“真的是非常感谢。它宛如童话里的妖精，在我的身边寸步不离，不断地安慰我，鼓励我……”
还有一封来自一名自杀未遂的青年。该青年觉得自己懦弱无能，因自卑做出过轻生行为。可是，自从被分配了一个妖精之后，他便有如变了个人似的，很快恢复了精神，重新燃起了生的希望。因为妖精在他身旁不断地给他打气，反复鼓励说“世上再没有你这么优秀的男性”之类的话。
起初，也有一些人觉得这只是妖精挂在嘴上的阿谀奉承而已，十分别扭，令人直皱眉头。可是，若是挖苦讽刺或是直言忠告的话，人也会皱眉头，但出自妖精之口的完全是单纯明快的赞美之词，全是从别人口中很难听到的词句。倘若像摇篮曲一样反复聆听，想必用不了多久每个人的嘴角就都会自然而然地舒展开来。纵然是谎言也没坏处啊，不是吗？并且仔细想想，这还真不是谎言或胡说八道。妖精只会说话，就这点本事，同它们相比，有哪个人的能力会在它们之下呢？
该自杀未遂的青年在书信末尾说想再要一个妖精。多一个赞美者，就能真真切切地多一份快乐，因此他当然会产生这种欲求。可是，他的欲求当初并未被满足。因为当时哪怕只拥有一个妖精，就已经是无比幸运之人了。
老职员从成捆的感谢信中感到了些许的温暖。可是，当把这些信收起来之后，他却再次回到了孤独的世界。不幸的人快乐起来的确是好事。可是，听障的自己却享受不到这种恩惠。听说，外国似乎有种将声音转换成文字的装置，并已开始普及。可是，我国目前还指望不上。看来，有生之年自己恐怕已没有希望了。
老职员将目光移到另一份剪报上。上面刊登的是某学者的观点。该学者警告称妖精是一种可怕的寄生生物。不过，该观点也受到了众多的反驳，最终消失了。或许，妖精的确是一种寄生生物，但并不可怕。由于流浪到了地球这颗陌生的星球上，说不定人家本身还惶恐不安呢。如果说寄生是不可原谅的，那么以往的猫、金丝雀、金鱼等又如何呢？一些反驳的观点如是说。
寄生这个敏感点，任何人都很在意。一旦深究起来，恐怕对人类本身都需要重新认识——人类不也是寄生在其他动植物身上的一种存在吗？而且，在人类社会中，所有人也都是以某种形式寄生于他人的。这个问题实在令人不爽，应该封杀。
那名学者也并未继续强硬地坚持。配给公司则立刻以用于专门研究的名义向其赠送了一个妖精。老职员对照着记录，不禁苦笑。或许，这是那名学者为了尽快弄到妖精而精心谋划的一个计策吧。
“像您这样厌恶奉承的人世上真是少有，您真是英明啊”——几乎所有的人都被这句话所攻陷。据说莎士比亚的《恺撒大帝》中也有这样一句台词，倘若只论赞词，可以说，妖精也是堪比文豪的天才了。
妖精在努力地繁殖，普及也很顺利，比从前电视普及的速度还要快。当然，与电视不同，妖精并非大批量生产的东西。不过，由于呈几何级数繁殖，展示其普及程度的统计图曲线瞬间飙升。
想到电视后，老职员又拿起了有关妖精影响电视业的资料。妖精驱逐了电影，抑制了读书，就连如皇帝般高枕无忧的电视业者都慌了。公司的记录上如此写道：虽然只是某种程度，可电视业界还是进行了一些活动妨碍妖精的普及。
无论电视节目多么逢迎大众，也无法切合每一个人。妖精则不同，它们会跟在每个人的身边，用恰如其分的、源源不断的甜言蜜语赞美着人类。
对于年近四十的单身女性来说，与其观看那些充满青春气息的电视节目，还不如身边有个不断往耳朵里吹送“你真年轻，你真美”的妖精来得开心。就算不是四十岁的单身女性，换成六十多岁的已婚女性或是十多岁的少女，结果也是一样。男性同样如此……
电视也曾挣扎过一段时间，后来索性决定与妖精共存，以这种方式来求生存。并且，这一策略还成功了。无聊的电视节目干脆就让无聊的嘉宾去做，然后用电波发出去。目的就是给在观众身旁的妖精提供谈资——“您看，若是由您来做这档节目的话，肯定出色得多”。不过，妖精虽会赞美主人，却不会直接贬低节目。不只是对节目，它们先天就不具备“贬低”这种能力。
不用说，电视的这种方针自然令导演、编剧、原作者、嘉宾等都不愉快。于是他们也被认定为“情感上的弱势群体”，被优先分配了妖精。比如说，对于作家，妖精会说：“从事自己不感兴趣的工作一定很痛苦吧。但是，无论别人怎么说，您卓越的、无与伦比的才能我可是最清楚的。”
导演和嘉宾的情况也没什么差别：居然栽在这么一个一无所知、智能指数为零的家伙手里……虽然一时不快，可妖精毕竟对自己的才能赞不绝口啊。自己也不能将其掐死啊。更何况，自己已经被别人贬低了这么久。
妖精轻而易举即可被掐死——这一点已经被研究所的研究结果证实。
所有领域的批评家都产生了同样的烦恼。因为，无论用多么强硬的语气如何攻击，说对方“一无是处”，被攻击的那些人也都毫无反应。因为被攻击的人们根本就不在乎。较之人类的批评，还是身边妖精的赞誉更有力。
另一方面，对于那些批评家，妖精则会安慰说：“您不必灰心。无论别人怎么说，您的批评能力、您的论点的正确性我都是最清楚的。”因此，批评家们便没了借酒浇愁的必要。与其去酒吧，还不如跟这少数的理解者、支持者——妖精待在一起好呢。
酒吧的老板娘也一样。对于老板娘“客人减少”的哀怨，妖精则会温柔地安慰说：“我发现您最近这段时间越发美丽了，气质也提升了。因此，客人们开始觉得难以高攀您了。”
结果，没有一个老板娘会为了确认这点，而不惜让自己变丑来恢复生意。就连那些平时假惺惺拍人马屁的老板娘们也是如此。不，正因如此，她们反倒对马屁更不具抵抗力。如今，她们已没必要给小伙子小费让他们拍自己马屁了。由于不用花钱，妖精们的喃喃私语听起来似乎更纯洁、更痛快。
随着妖精在青少年间的普及，“大人不理解我们”的口头禅也在不知不觉间消失。因为妖精会在他们耳边反复说：“我十分清楚，你的光辉未来和卓越天分我十分清楚。就算是考试成绩差了点，这点瑕疵也不会损害你的伟大前程。”小孩子单纯，听到这赞美后不满情绪顿时烟消云散，还不会学坏。
那些闲得无聊的警察系统的人，身边也有了妖精。
“我十分清楚您疾恶如仇、铁面无私的正义感和捉拿嫌犯的卓越才干。您用不着着急上火。”
就连在残酷的赌场上搏命的赌徒们也一样。如果输了，妖精会不停地安慰说：“您只是运气不好罢了，论实力，还是您更胜一筹。下一次您绝对会赢。”别说，有时候下次还真的能赢。因为，对于获胜方，妖精们会更加阿谀奉承，这让他们疏于训练，心理上也麻痹大意。这残酷的世界都不那么残酷了。
就这样，连个明显的受害者都没有，妖精得到了持续普及，只有这听障的老职员被抛下了。
老职员拿出另一个信封中的东西，那是从每家一个妖精的时代变迁到每人一个妖精的时代时的资料。这个变化说明所有人都想拥有并独占自己专属的妖精。
“差不多是公司缩小规模的时期了吧。”老职员喃喃自语。因为配给制已被废止，妖精已经实现自由供给。这原本就是预料之中的事情。公司人员的分流安置进行得也很顺利。虽然妖精的价格曾一度上涨，可不久后就降了下来。因为妖精的数量在持续增加。
不过过度增长的担心是多余的。研究结果早已表明，人只需表示一下“不要再增加了”，妖精就不会再产卵。真是简单无比的避孕方法。可是，却没有人使用过这避孕方法。虽然已是自由供给，具体数字无法统计，不过，数量上的增长却是事实。不管是谁，只要条件允许大家就都想多拥有几个妖精。
“啊，差不多就是那时候了吧，儿子儿媳离婚了……”
老职员回忆着，不快地咕哝着。由于听障问题，他没有过多地介入他们俩的离婚问题。并且，他也不想约束儿子儿媳的个人想法。就算自己想介入，想约束他们，恐怕也是徒劳吧。因为自己是拼不过妖精的。
离婚大概只是缘于一次拌嘴吧，然后便被双方的妖精煽风点火。妖精们无疑会嘀咕说：“当然了，您的主张永远是正确的，我十分清楚。”因此二人的婚姻才走向了彻底破裂。老职员一直是如此猜测的。
双方的状态，就像各自都拥有一个从来不会进行忠告的私人律师和个人生活顾问。没有逆耳的忠言也就罢了，连批评都不会。妖精不会招惹任何人记恨，比狗都难对付，老职员想。就算是对主人忠诚，最起码也要有个度。
这种离婚的例子并不少。光是剪自周刊作为资料保存的就很多。不过，再婚的却很少。因为没有人将这视为问题，大家都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妥。这对听障人士来说，实在是难以想象的事情。
就是从此时起，新闻报道开始逐渐减少。虽然新闻事件五花八门，可是缘于妖精的非常事件已不大有轰动性。若说吸人眼球的事件，恐怕也只有该公司通过调查建议政府加快“外出时只可携带一个妖精”这一法律条文的确立并最终落实之类的报道了吧。倘若每个人都带着多个妖精乘坐交通工具，会加剧公共交通的拥挤和混乱。乘客自然也不希望自己的妖精被人踩死。上班路上将妖精顶在头上当帽子，这样的光景已司空见惯。
老职员的单身生活也是从那时开始的。其实是因为他儿子说想独自生活，就搬了出去。他挽留儿子，要儿子放弃这个念头，结果没用。
他查阅着报纸和杂志，想看看有没有报道此类事件的，若是有的话他想读一读。结果一条也未找到。此事之所以未被当作问题，是因为比起与家人同住，大家更喜欢与妖精同住，这已经成为常识，无须说明。
老职员偶尔也会利用休假日造访儿子的住处。的确，从另一种意义上说，他自己也觉得无法同住。因为一屋子都是他不喜欢的妖精。不只是地板和桌子上，连椅子背、书架，甚至天花板上都挂满了妖精。自己仿佛混入了一个蝙蝠的洞穴、小鸡的孵化场。虽然并没有异味，可那些灰色妖精蠢蠢欲动的样子，让他无论如何都喜欢不起来。
即使他去造访，儿子也不会马上察觉到。因为儿子总靠在椅子上闭着眼，妖精们的嘴巴也在不停地动。儿子大概已完全沉浸在了阿谀奉承的和声中，耳朵早已听不到其他声音了吧。被一大群只会甜言蜜语的下人围在中央，那感觉完全胜过从前的大老爷。
老职员从来都是抬腿就回。他也想给儿子忠告，却从未付诸实施。因为所有人的生活都是这个样子，他不知道到哪儿寻找忠告的根据。而且，他本人还是妖精配给公司的职员呢。
可是，回去的时候，老职员还是感受到了一丝解放感。尽管自己也孤独，可是同那些与廉价马屁精生活在一起的、以儿子为代表的其他人相比呢？一个是孤独地站在荒野中，另一个则是被关在贴满镜子的房间里，两者的区别大概不过如此吧。
老职员摇摇头，再次翻弄起资料来。资料中也有些关于人口增长滑坡的报道。因为结婚者的数量在减少。不可能有比妖精更会甜言蜜语的异性了。而且，一旦被妖精宠坏，人们是听不进其他人的甜言蜜语的。甜言蜜语是用来听的，而不是让自己说的。并且，甜言蜜语永远都听不腻。
所有人都被装进了妖精这个袋子里。人与人之间的关系，除了必要的事情，已然形同一盘散沙。
研究机构也在定期检测妖精的智能指数。结果显示，妖精从未变聪明，似乎具有先天性的界限。这不正好吗？不，正因如此，妖精才不招致任何反感，在安全地带持续生存和繁殖。
老职员看看表，马上到下班时间了。缺少的资料今天也没送来。那是早就跟学者们约好的关于妖精有益或有害的最终报告书。学者们大概也都漫不经心，觉得事到如今也没什么好急的。
老职员把剪报装进信封，环顾一下办公室。大家全都漫不经心，曾经充满活力的氛围荡然无存。莫非是因为公司的使命业已结束？
抑或是自己上了年纪，产生了错觉？可是，他的确感觉整个公司都丧失了活力。
老职员收拾着办公桌，呆呆地想象着。学者们会下一个什么样的结论呢？肯定是有益吧。很难想象妖精的有害之处。非要给它挑毛病的话，大概也只有养得过多会增加食物的开销之类吧。可是，关于这种抱怨的报道，他从未读到过。因为，为了妖精，人们肯定会节省其他方面的开支。
可是，老职员的心里总有一种隐隐的不安。于是，他试着朝最坏的方向去想象：万一，妖精并非偶然从其他星球流落到地球，而是有预谋地……
“啊……”
老职员发出了一声惊叫。说不定，它们的目的就是来妨碍人类发展呢？就在这时，他的肩膀忽然被人拍了一下，课长又将一张纸条放到了桌子上：“你没事吧？”
老职员回答：“没、没事。”
这完全是自己毫无根据的瞎想。就算是自己强烈坚持这种无聊的妄想，也肯定没人搭理自己，最终恐怕还会被误解为一个听障男人的嫉妒。并且，自己已是一个老人，来日无多。也没必要为别人瞎操心。反正，就算是没有这妖精的出现，世道也会变得跟现在差不多。
下班的时间到了。听障的老职员头顶着灰色的妖精，平静地踏上了自己的归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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