宠物和家人，二选一

我以前不能理解给宠物花钱这件事，现在发生在我身上的这些变化，让我自己都觉得吃惊。自小在农村长大，家里也一直养狗。他们吃麸皮、剩饭或者在野外自己找东西填饱肚子，按我现在的观点看，是有家的流浪狗。2022年，很多狗都这样活着。所以给狗买狗粮、看病，跟狗一起睡，在我父母看来，该是多么不可思议的事情。很不幸，我变成了一个这样的人，一个任性的、不听话的，说出去都有点丢人的女儿。

大学毕业后几年，总能在公司附近见到流浪猫，我会买些猫粮喂。大城市的猫好像看不上馒头、面条之类的东西，他们不抓老鼠，不吃蛐蛐儿，吃猫粮，这也是我没想到的。我当时因为经常见到猫，所以很喜欢他们。后来，小区楼下有一只流浪猫，会等我下班喂他，我尝试过带他回家，但我姐不同意，没过几天，短暂有过一个人类朋友的猫回归了自己的吃百家饭的生活。

后来回到西安，在家复习考试，同学送了我一只小狗崽。相处月余，我的心就被融化了。初次见面，我们只用了十分钟就熟悉了彼此，带她回家之后，第一天晚上，她睡在我的鞋子上。后来，她有了一个纸箱子做成的窝，就放在我的床边。

有天晚上，我爸妈不让我把她放在屋子里，要把她放到厨房。我们厨房有个土炕，那是我爸妈睡的地方。我当时心里有一万个不舍，但一想：她要在这个家生活，只讨我一个人的喜欢是不够的。而且我在家也不过一两年时间，主要还得我爸妈照顾她。于是，我忍着那以前从未出现过的强烈的不舍，把她放在了厨房。只几天时间，我从第一眼的喜欢发展到难舍难分的依恋，用了不到一个礼拜。说实话，我不知道自己还会这样。对其他生物还会有如此程度的依恋，也让我小小地惊讶。

她和我形影不离，我到哪去都想带着她。抱着她、抚摸它、饶有兴致地看着她吃东西......傍晚去遛弯儿，在路上一遍遍叫她的名字，一转头，发现她就在我脚边。望向她微微仰起头看着我的眼睛，我心里溢满了不自知的喜悦，可能那时的云把这种幸福尽收眼底的同时，看到了这幸福时光的短暂，沉默而悲悯地注视着我。

两个月，我们从相识到永别只用了两个月。她葬身于车轮，一滴血也没流，走的很体面，我想。我怎么会这么不舍呢？以往的每天，我写字，她就卧在我旁边的沙发上，和猫一左一右，像左右护法，我还曾调侃，过上了“儿女双全”的幸福生活。她个头小，看见猫卧在沙发上特别不服气，于是锲而不舍地尝试了很多次，终于有一天跳上了沙发。我不禁感叹，这小不点的弹跳力真的十分惊人，那时简直太为她骄傲。之后，在看到那沙发，只有黯然神伤的份儿。

她被车轧了之后，我没顾上把鞋穿好，随便踩着就冲出了门，下楼的时候还想：被自己家车撞到，应该也没啥大事儿，也叫她长个记性，不然以后被别的车撞到要怎么办呢？可我看到她艰难的大口喘了几口气之后再没有动静后，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不知道她伤到了哪里，也不敢随意挪动，直到蹲得脚麻的受不了，才小心翼翼抱着她坐到了门口的沙发上。早上九十点的太阳到底还有些威力，但我不敢动，我心里那么希望她缓一缓就能活过来，毕竟身上一滴血也没有，怎能不叫人心存希望呢？悲伤的、悔恨的、不舍的眼泪齐齐夺眶而出，我叫她，她不理我了。她还那么小，我怎么就不知道教教她要躲着车？或者早点下楼把她叫到我身边，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我当初信誓旦旦地答应送她给我的同学要好好照顾她，可如今，她眼睛里只剩下一片死寂，我连去哪里求医都不知道。

三个小时，她的手脚慢慢冰凉，身体的温度也逐渐散去，旁边有邻居在劝我不要哭了，不要太难过，但我只想自己静一静。为什么连我不舍得的时间都要剥夺？我只想好好抱抱她，反正我也不得不接受这个结果，难道只有面不改色心不跳才算是个正常人吗？我妈要把她埋了，让我不要坐在外面哭，嫌旁人看笑话。我不干，朝她吼，“别管我！”。旁人见劝不动我，终于散去，我也终于能好好告别，又过了两个小时，我起身回家找了个大点儿的纸箱子，去后院取了铁锨在门前菜地的角落挖了个坑，安顿好了她。我其实不想埋了她，可总不能随便把她扔在垃圾堆。我不迷信入土为安，却没别的办法安置她。

我爸开着三轮车，不小心轧到了狗，这是另一个矛盾点。之后几天，我们没说过话。我不想跟任何人说话，也不太想吃东西。周围人劝我，我爸不是故意的，怎么能怪他，还能让他为一只狗偿命不成？起先，因为伤心，因为第一次体会到世事无常，第一次这么突然地失去，我还沉浸在悲伤中没有缓过神来。后来，我和我爸之间就变成了谁也不理谁的冷战，这应该属于家庭文化，以往多次，发生矛盾之后都用互相不理睬来解决。冷战，还有随之而来的压抑气氛，是一种悄无声息的互相折磨，至于谁被折磨得更惨，那就看谁更在意。往常我的这种行为会被父母归结为发脾气、甩脸色，小的矛盾会被时间消磨，过几天就各退一步表示让冲突过去，可这次呢？是双方都对彼此失望，却不可避免要生活在同一屋檐下。生活在这种气氛之中，身边有一个连看一眼都影响心情的人，谁能开心得起来？代价就是近乎两个月，我没有发自内心的笑过。后来，我选择用对亲情的疏离和淡漠来自我保护，对我来说，和父母之间关于情感的隔阂就此形成。尽责任和义务，和发自内心的爱，我或许只能做到一种。但退而求其次，不奢求理解和原谅，或许比一遍遍解释却总被误解来得好。

两个月后，同学看我沉浸在悲伤中还没走出来，在街上遛弯儿时看到一只和我死去的“五月”长得很像的流浪狗，就联系我问我要不要。我当时本来不想要，因为不想再经历一次失去，但快到冬天了，狗那么小，再没人管，可能没法活下来。出于这个考虑，我去县城带回了那只小狗，取名“年年”，是“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之义。纪念我们初见的日子，也希望他能活得健康长久，多过几个生日。见到他的第一眼，我觉得和我的“五月”一点也不像，但我并不是为了给自己找个寄托，他也不是谁的替身。

年年来了之后，很多心思都用来照顾他，终于能从长时间的抑郁中走出来一点。我没想到的是，竟然是这个小家伙，在慢慢治愈着因为失去五月还有和家人闹矛盾长期精神压抑的我。2021年12月初，年年突然便血。前一天晚上只是呕吐，到第二天早上就严重到便血，我赶紧带他去县里看病。公交车不让带狗，我手机也在等车的时候坏了，简直祸不单行。后来厚着脸皮向跟我同行的一个大叔接到了车费，费尽周折把年年带到县里，先修手机，再去宠物门诊。查出来是“细小”病毒，已经到了相当严重的阶段。不治，80%的病死率，治，贵，还可能治不好。

我已经失去了五月，无论如何不能放弃他，就挂吊瓶、住院。等安顿好年年，我给家在县城的小姨发了消息，希望在她家住几天，还好，她同意了。五天之后，年年出院，总算是捡回了一条命。在这期间，我做了很多选择，放弃了很多东西。我想，我这样的人，太容易被外界的变故影响，不能为长期目标排除万难，干不成大事。

年年能捡回一条命，是件幸运的事儿。之后给他买了狗粮、罐头，因为她不好好吃东西。以前真的觉得这些东西很费钱，现在在周围人眼里，是个对狗比对人好的傻蛋，却仍然一意孤行。

人真的很擅长遗忘。五月走后9个月，我把我们曾经相处的细节忘得一干二净。记忆真是不可靠，就算刻意想记住的东西，经过一遍遍回想和描摹之后可能也失去了它本真的样子。现在还能供我怀念的，只有寥寥几张照片和两段视频，过往随时间消散了......

“五月”给了我一堂“生离死别”的课，也让我认识到我没有能力妥当处理和家人之间的矛盾。我对经受的反对、冷战、压抑充满恐惧，却不得不承受。或许，生活在我周围的人也因此受到影响，一个不快乐的人能带给别人快乐的气氛吗？很明显不能。因此，我排斥任何无法立刻结束或者逃离的长期关系，比如家庭。纵然我无比渴望得到爱和庇护，也只能选择孤军奋战，至少这样比较自由。

以生命无常的本性来看，我不该再对任何强留不住的事物过分留恋。重要的是，不要太贪心，总想拥有太多东西。人拥有的关系越多，要承担的责任也越多，为了用有限的能力担着自己的责任，要尽量减少对其他人和物的依赖，就这样且行且珍惜吧。

我依赖猫和狗给的直接的依赖和喜欢，我喜欢他们一看到我就奔向我的热烈，这让我觉得被需要、被依赖、被爱，我愿意为之放弃寻找深藏在人群中的隐晦的、深沉的、言行不一的爱。
即使，这要以变成一个对亲情都淡漠疏离的、连我自己也难以接受的，父母的女儿，为代价。

九年义务教育告诉我，社会对传统孝道的宣传告诉我，要孝敬父母，要给他们尊敬和爱，要努力完成父母的心愿，要让他们开心，我心中一直也这么认为，可知道和做到，是极难跨越的鸿沟，我在这样的矛盾中挣扎着，无法给自己的所做所为找到一个合理的解释，甚至无法说服自己认同自己的行为。但事情已经这样了，我仍然要继续被自己架在火上烤不知道多久，才能真正释怀。我的自我价值在现实的打击之下崩坏，重新建立起来的只不过从对父母的依赖变成了对猫猫狗狗的依赖，我无法只依靠自己变得内心强大，更学不会温柔，只祈祷时间能帮我修复自己。

如果这是人生必经的考验，我不知道我该悟到什么，我所求的，也不过是问心无愧，“解脱二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