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终关怀：猫咪的最后一面
这只橘猫伤得很重。
它的一条前肢只剩下骨头，上面遍布着不均匀的黑斑，很可能是被车轧了后，没有得到及时治疗，导致病情扩散，日积月累，最终坏死。
另一条前肢整个都没有了，我推测要不就是当初压断了，要么就是慢慢地腐烂，到了那个关节它自然脱落了。
我们是在堆满瓦砾的拆迁区域里发现它的，过去二十多年，全国各地的城市疯狂生长，一条条大路朝天，一座座大楼破土而生，太多不为人知的东西在此过程中灰飞烟灭，就像眼前的这只猫。
我试图接近它，但它很警觉，一直抵触我，试图用并不存在的前肢挠我。
我强行把它抱进笼子里，它挣扎得更厉害了，好在它不具备攻击性，要不然我手上肯定是一条又一条的伤痕。
放进笼子后，它不停地嚎叫，发出声嘶力竭的炸毛嘶吼。但喊了一会后就没劲了，只剩下细碎的呜咽。不过它嘴巴还是像失去控制一般，张的很大很大，像是在无声的痛苦嚎叫，又像是脱了水正在挣扎喘息的鱼。
我是市动物保护协会的一员，营救小动物是我的日常工作。3月23日上午，我接到来电，说中原医院有一只残疾猫，需要救助。由于没有什么线索，我在中原医院搜索了很久，才在后面的已成废墟的停车场找到了它。
把橘猫带到医院，发现它除开重伤外，身上全是活蹦乱跳的跳蚤，脏得像是在臭水沟里泡过。
深夜的值班医生是个秃顶的中年男人，身上有股浓重的烟味。他仔细检查了一遍，给我答复的是“建议安乐”。
“你好歹尝试治一治，还没治就说要把它安乐死，这是啥道理。”我有点急躁。
“根据目前的情况，肯定要做截肢，但是一旦截肢，那么它就没办法支撑身体，吃东西、喝水都会很艰难，活着只会让它痛苦。另外这只猫的皮毛很干涩，已经严重脱水。根据烂肢的情况，它已经患有败血症。根据现有的医学水平，无法让它再恢复健康了。”
我看了一眼橘猫，它正在用仅剩的一只前爪扒拉着笼子，似乎还在想“越狱”。都这个样子了，它还想去哪里呢？
我给同事打了个电话，把橘猫的情况大致说了一下：“哦对了，这只猫的线报是谁提供的？”
“是志愿者小刚提供的。他是在某个救助群看到这只猫的，觉得太惨了，就联系了我们。”
“让他打探一下这只猫的来历。”我说。
没过多久，就有消息了。去年，中原医院旁的小区面临拆迁。3栋3单元的一户人家因为有四套房，一下子发达起来，立刻换房换车搬离了这里，把这只橘猫遗弃了。
这只猫随后开始流浪，被中原医院的保安收留，但它每次都尝试“越狱”，固执地回到早已人去楼空的旧居门口，等待着那个早已远走高飞的主人，直到整栋楼在挖掘机和推土机联合作业下成为废墟。
我听后很是愤慨，觉得这家人实在是太没良心了。
“决定好没有，到底安乐不安乐？”医生走到身边问我。
“我要先找到它主人。”
“它还有主人？”医生一愣。
“是的，前主人。”
回到单位，我在公众号上用橘猫的视角写了一篇“寻主启示”，发动群众的力量帮我寻找橘猫的前主人。
发布不到一小时，就有很多人提供线索，但有用的信息并不多，直到前主人的前女友猪小妹跳出来。
她说她一直都有关注我们动物保护机构的公众号，一看到这只猫的照片，就很笃定是自己和前男友养过的那只橘猫“甜酒”。
前男友外号大师兄，和她在一起时还是一个相亲无数次都没有结果的老实男。猪小妹经不住他锲而不舍的追求，勉为其难和他在一起。不料拆迁致富后，大师兄性情大变，变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渣男，换房换车换猫也就罢了，把她这个“糟糠之妻”也都换了。
她把大师兄的新家住址告诉了我，希望我能动用网络暴力把他逼疯、逼残、逼死。
根据地址，显示大师兄住在市郊的一栋别墅内。此时夜已深了，整个城市融化在了黑暗之中。工作了一整天的我，很是困倦，本想着回去睡一觉，可橘猫身患重病，命不久矣，我不能懈怠。
搭车来到大师兄所在的郊区别墅，发现安保不怎么严密，我跟着外卖小哥就混进了小区。
我按图索骥，找到了大师兄的别墅。庭院里停着一辆保时捷卡宴，有一只品相极佳的布偶猫，正在车顶上舔毛。
我敲门。
咚、咚、咚。
十分规律的敲门声，掷地有声。
布偶猫被我吓到了，一溜小跑，钻进了车底部。
“谁呀？大半夜的。”大师兄从窗户探出头来。
“动物保护协会的，你的猫快死了，希望你能见它最后一面。”我大声说。
“妈的，神经病啊，我家的‘甜心’不好好的吗？”大师兄骂骂咧咧的从大门里走了出来，他看上去还是一副老实人的面孔，但身着华服，气焰嚣张外露。
他唤了几声“甜心”，布偶猫从车底钻了出来，跳进了大师兄怀里，大师兄宠溺地抱着它。
“我指的不是它，是‘甜酒’。”
听到“甜酒”，大师兄眉头一皱，直勾勾地看着我。
“它得了败血症，要安乐死了。临时之前，我们想让猫咪最后见一次它的主人，这是我们对猫的临终关怀。”我说。
空气温暖又安静，没有风吹过。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自始至终都只养过这一只猫。”大师兄指了指名为“甜心”的布偶猫，头也不回地走了。
“你就那么想和过去的自己切割吗？连自己养过的猫都不承认。”我嗤笑，“你有钱又怎么样？我还是瞧不起你，你就是个孬种！”
他转身，如同一只要将要暴起的孤狼，似乎想冲过来打我。
我没有回避他的目光，和他四目相对，彼此之间凝结着一股沉重的怒意。
“喵喵喵。”布偶猫蹭了蹭大师兄的腿，纯白长毛在他裤子留下暖暖的痕迹。它的两只眼睛炯炯有神，微光照耀下，蓝色的眸子漂亮极了。
夜深人静之际，喵叫声格外清晰。
大师兄低头看了下布偶猫，眼中的戾气消散开去。
“我确实之前养过一只猫……”大师兄摸了摸布偶猫的被毛，叹了口气，声音像是一幅正慢慢剥落的壁画。
大师兄开着保时捷，我坐在副驾驶，我们朝宠物医院方向行进着。一路上，我们聊起甜酒。他声音沙哑，说话一断一续，像积攒拼图似的，把故事全貌抛了出来。
“甜酒是我读初中的时候带回家的猫，按照人类的年龄换算的话，甜酒现在已是六十多岁的老猫了。
我记得当年第一次见到它是放学路上，我喂了它一根火腿肠，它就一直跟着我上了楼。
本来我爸妈是不同意我养猫的，但那时家里有老鼠，就勉为其难地答应了。
时隔多年后，我才知道，甜酒在来我们家之前，是受过虐待的。
它之前的主人是学校附近开面馆的，白天就把它关在小小的连身都转不开的笼子里，晚上则把它放出来捉老鼠。
也许是曾经被主人虐待，甜酒非常缺乏安全感，防范心重，极具攻击性，经常咬我抓我，害我很长一段时间不能穿短袖、短裤，手臂和小腿上全是抓痕……
有时候真心觉得猫咪和女生一样，捯饬捯饬就能变得漂亮。我给甜酒治疗、驱虫、洗澡后，它焕然一新。
没过多久，它就被我养胖了，像一个充了气的气球，肉呼呼的。我觉得这和它之前饥寒交迫有关，以至于现在看到肉就像看到宝藏似的，无论吃不吃得下，先吞入肚中再说。
它陪伴我从读书到了毕业。我从没有想过，自己会有想遗弃它的那一天。
是什么时候心态发生改变呢？大概就是几千万拆迁款打到账上那之后。
金钱和权利的快感足够让人迷失，人性是自恋的，每个人内心都想成为那个无所不能的神，如果没有定力，没有更大的格局，突然暴富足以摧毁一个普通人。
我开始无法容忍之前那个贫穷的自己，我告别了自己的生活圈，和女朋友分手，和之前的朋友决裂。在我的想象里，我是一个“贵族”，而不是“暴发户”，作为一个“贵族”，怎么能有普通的房子普通的车子普通的女人普通的宠物呢？
房、车、女人都好换，唯独甜酒我于心不忍，我记得我临走前还花钱拜托隔壁中原医院的保安照顾它。”
“这个我调查过了，保安不是没尽责，甜酒一直以为你会回来接它，所以当迟迟不见你来，它就从保安那跑掉了。它回到你们的老屋门口，一直在等你。”我表面若无其事，内心却排山倒海，“直到推土机把一切夷为平地，它还在等你。在废墟之上，等着你回来接它。”
宠物医院到了，门口的停车场空旷无人。灯光照耀不到的地方，像是有千百条魔影，影影绰绰。
我问医生情况怎么样，医生说甜酒的身体急转直下，开始出现呼吸困难，现在只能在氧气箱里休养。隔着好远，都能听到它一直哀嚎。它就像瘫躺在枯竭池底的鱼儿，等待着死神降临。
大师兄看到甜酒的一瞬间，眼眶就湿润了：“它怎么成这样子了？”
“这还不是怨你。”我刚想脱口而出，但最终还是忍住了，现在不是埋汰他的时候。
“救它需要多少钱？告诉我，我现在有的是钱。”大师兄大声说。
医生说猫已病入膏肓，治疗已经来不及了。
“怎么可能？有钱还治不好病？”
“这个世界上永远存在着一些无奈，而这些无奈我们永远无法改变。”医生叹气。
大师兄看着在氧气箱已经无法动弹的甜酒，痛定思痛，不想再让它这般痛苦了，最后同意了医生的安乐方案。
大师兄轻轻的摸着甜酒的头对它说：“对不起。”
就在这时，甜酒奇迹般地抬起了头，甜酒会意了大师兄的意思，用头蹭着大师兄的手再次向她撒娇，似乎它也不舍得主人。紧接着，它开始喵喵叫，支棱着身体想要站起来，但最终还是失败了。
医生在给甜酒进行安乐死注射时，大师兄俯下身，把它抱在了怀里。甜酒一直凝视着大师兄，仿佛要将大师兄的样子永远刻在记忆里。
过了一会，甜酒永远地睡着了。走时，它反倒一脸平静。它这颠沛流离的猫生，总算可以告一段落了。
在最后的时刻，我一直待在它身旁，由衷地为它祈祷：愿天堂没有烦恼，愿天堂没有痛苦；愿天堂只有安宁，愿天堂只有幸福。
大师兄摸着甜酒逐渐变僵硬的身体，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叫声。
历史的残酷之处就在于此，无论你怎样哀嚎、追悔，它都不会改变轨迹。
这次的临终关怀，对橘猫而言是解脱，对大师兄而言却烙铁一般的印记。从今往后，他始终会感到有种阴云笼罩在头顶，橘猫就像一缕幽魂，一直在身后时隐时现。甚至会在某个夜深人静的夜晚，如一张巨大的保鲜膜封住他的口鼻，让他感到窒息痛苦。
这，大概就是大师兄所需支付的代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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