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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ulitang的推荐

酉时三刻。

天空云朵如絮,金乌沉坠,把周围都染成一片暖融的金黄,向外铺排开来,又撞上瑰紫的晚霞,夕空粉紫掺金,偶有归鸟展翼向巢,留下一小片快速擦过的剪影。

已是三秋,天气转凉,时有凉风吹过,吹皱一池碧水。回廊上的流苏被秋风吹得来回晃荡,仆从端着托盘穿梭期间。

我在一片安静中睁开眼睛,独自静坐着缓了一会儿,这才伸出手,把遮光帷帐挂上玉钩。

榻前燃着安神香,明烛氤氲在这一方天地中,往窗外望去,日暮迟迟,天光微弱。

见我醒来,侍女菱歌连忙端来一杯温酿,我啜了几口,把杯子重新放在托盘上,胸口仍然有些钝疼,我却没顾,作势要下榻。

“王女的伤还没好全,今天午时又……还是再休整几天为好……”菱歌是我身旁最沉稳的侍女,如今眼里的担忧也有一两分没掩藏起来,天气转凉,她为我披了一件苍青色外袍,一边低低地说道。

我穿了鞋袜,抬眸望向梳妆镜上的云水镜,里面的人唇色近无,青丝几缕弯曲贴在脸庞,苍青色的厚重外袍下是白色寝衣,怎么看都是大病初愈的样子。

“无妨。”我的视线掠过云水镜,又唤来几个侍女为我梳洗,在酉时五刻走出了寝殿。

身为尧川王女,我断断续续卧床一周有余,本来就已经积了不少事情,要不是昨天秉烛作事到鸡鸣时分,也不至于今天中午又感到一阵支撑不住的不适。

转过湖上回廊,迈步上黑瓦大殿,江岂和江极已经等在那里了,见到我来,一人转身抱了一叠摞得整整齐齐的竹卷,一人手上捏了一枚金叶,面色露出几分纠结来。

江岂指着那叠竹卷,说:“王女,狱堂几个重犯已经定好了审判结果,一人需要在萧山服役百年,一人抵罪不悔,按律应处死,特来找王女定夺。”

“南山苑又到了迎学子的时候,今年是妖族能来上学的第一年,也出了些乱子,有些细节上的规章典制,也需新修整……”

我一面细细答了江岂的问题,手上毫笔尾尖点了金墨,往摞成小堆的竹卷上做下批语,金盏上灯火跳动之间,我抬眸望去,见江极还站在侧边,捏着金叶,踯躅纠结的样子。

“王君又说了什么?”我抬袖去拿下一份要批阅的卷轴,淡声:“你说便好,不碍事。”

他听了我的话,这才生出几分勇气,突然跪倒下去,说:“王君拿了金叶,赐下一众天材地宝,嘱咐王女好好养伤。又说……又说这次是彦殿下犯了戒律,但念在血缘相连,希望王女网开一面,别伤了一家和气。他会让彦殿下恭恭敬敬地来道歉。”

我执笔的手一顿,又添了墨,在竹卷上写下批语,开口:

“王君下的命令,又不是你下的命令,何至于战战兢兢,生怕我不高兴?”

江极站起身,把金叶捧到我面前,我放下毫笔,指腹沿着金叶的脉络一点点地摩挲,“王君仁德了一辈子,自然是希望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平顺昌隆才是他想见的局面,可是姜彦蓄意伤害王女,可不是什么能够大事化小,轻拿轻放的局面。”

“道歉可以,他姜彦也得付出足够的代价。”

话音刚落,守门的侍卫前来禀报,说彦殿下派了人来,送第一份道歉的赔礼。

是一只山鬼。

01

前来送礼的人是姜彦手下的心腹公孙涟。

姜彦不将礼法放在心上,公孙涟却规规矩矩,还没进门,便跪伏在殿前的玉砖上,朝我的方向一拜。

如此三次,到了我的面前,又拜伏下去,开口:“殿下安。”

我轻瞥他一眼,呵笑一声,开口:“姜彦说要恭恭敬敬地赔罪,人都没来,怎么一个恭恭敬敬法?”

公孙涟低眉俯首,温言:“彦殿下才过百岁生辰,终究仍是个孩童,受了谗言挑拨犯了大错,第一时间便处置了挑拨之人,如今正是羞愧难当之时,微臣此番前来……”

我打断他的话,“尧川王女的脾气你也知道,虚以委蛇的话自不必说,回去转告姜彦,顽劣那套不是什么时候都好用,别想轻飘飘揭过这件事情。”

公孙涟一顿,又说:“彦殿下已经意识到了错误,诚心道歉是必然的,伤了王女,彦殿下羞愧难当,特意送了山鬼来。”

山鬼虽说安了一个鬼的名号,但却是由山之精气所化,力量不够则为鬼,力量强大则由鬼升为仙,不过二者之间天堑一般的存在,战力也天差地别。

山鬼百年不出一只,血液又极滋补,其脊背中心的灵髓也是至宝,却又本性纯良,极易相信别人,再加上其地位卑微,猎杀也无甚大事,已经不剩多少了。

公孙涟转头吩咐下去,不一会儿,便有两人带着一个缚着锁灵链的男子走上前。

缚灵链紧紧地禁锢住他的手腕,山鬼低垂着头,墨发被人胡乱地绑成几缕,披散在肩头,一截白色玉兰花枝缠绕住他的腰。领他上来的两人把他往地上压,他的膝盖磕在玉石砖上,发出一声闷响,脊背却依然挺得很直。

我紧紧皱一下眉。

“这只山鬼伤了数人,尧川庇佑无罪的妖族精怪,却也默许戴罪之妖可以买卖。”公孙涟还是缓声慢语的样子,“山鬼的天赋虽然不高,血脉却是大补,王女请笑纳。”

他说完,又行了几个大礼,这才带着人退下。

02

公孙涟走后,摇光殿中瞬间安静下来。

地上的人仍然是低垂着头,不发一言的样子,好像彻底融入了烛光剪下的黑影之中。

我望着他被缚灵链锁住的手腕,问:“你伤了人?”

“是。”他简简单单地回了一个字。

“伤了多少人?”

他这时突然抬起头,露出一张雌雄莫辨的脸,黑眸,乌发,红唇,眉眼像是远山含雾,又艳得像晚霞烧灼的天空,却偏偏露出一个顽劣嘲弄的笑容:“五个。”

“为何伤人?”

“想伤便伤了。”

坐在尧川王女的位置上久了,我自然可以分辨出旁人什么时候说的是真话,什么时候说的是假话。

我望着他极其殊丽的容貌,又在他腰上缠的白玉兰枝上停了几秒,又开口:“有名字吗?”

“王女放山鬼的血,还需要知道名字?”

“你对殿下态度好点!”江极按捺不住了,恶声恶气地警告。

山鬼冷冷地“哈”了一声。

我按住冲动的江极,让他去叫江岂拿近十年的妖族精怪的案宗来。

仔仔细细看过一遍后,我的指尖点在五年前某一卷卷宗上,望着地上的人,笃定开口:“青衡。”

跪在地上的人身形一顿,复而又放松下来。

青衡想,知道了自己的名字,尧川王女接下来会做什么呢?

是打着义正言辞的旗号让侍从在他的手臂上划下一刀,还是碍于面子把他送到狱堂,在狱堂里偷偷采血,亦或是寻一个地方把他关起来,先把这身反骨通通拔掉,以便让他做她最温顺的宠儿?

青衡想到这里,脸上的笑意又明媚几分。

可惜了,他不会让她如愿的。

她要什么,他便毁了什么。

包括他自己。

我望着大殿之下青衡勾起的笑,莫名觉得他身上的尖刺又一根根竖起,像是不安的刺猬,只能将自己最柔软的地方层层包裹,这才不会受到伤害。

“为何伤人?”我又问了一遍。

“想伤便伤了。”他还是那样回答,这一次连发音都是硬邦邦的。

“山鬼本性纯良,一般不会主动出手。”我略过青衡语言中的锋利,吩咐江岂:“仔细查一查五年前的案子。”

在地上跪着的青衡听到这话一怔,头一次露出几分茫然来。

尧川王女……在说什么?

议事桌椅一侧的窗牗开着,秋风卷过,将枝头的黄叶卷到殿里,

凉气吸入还没好的身体,我忍不住低咳了咳。

等到身子的咳意散去,我望着青衡,说:“到我这里来。”

菱歌担忧地叹口气,又往我手里递了杯灵酿。

半命令的语句,他这次却没生出什么反骨,戴着缚灵锁,一步步走到我坐的地方。

“再走进些。”

青衡的眉眼离得愈近,愈发显出他韶华胜极的好颜色,长睫荡开,轻往下掩的时候,总有些惹人怜的味道在。有意朝人一笑时,如同灼灼桃花次第盛开,又像掬一捧镜花水月。他又往前移了几步,停在我的身旁,若我心想,指尖伸出,便能碰到缠绕在他腰上的,玉兰花枝上的白色花蕊。

但我的手往下移,握住了他的手腕。

青衡来这里之前不知经历了什么,手腕那一片皮肤冷得像冰,我复而皱了皱眉,加快了手上的动作,白色灵力从我的指尖溢出,缠绕在缚灵锁上,没过多久,缚灵锁寸寸断裂,啪嗒一声掉在地上。

青衡的手腕上早就被勒出极深的红痕,他天生不喜欢束缚,可缚灵锁愈挣扎便收得愈紧,青衡手腕内侧的皮肤已经被勒得有些破皮,一些地方还渗着褐色和鲜红的血。

可如今,缠绕在他身上的威压骤然消失,青衡又一顿,抿唇看着地上零落的锁链。

我把灵酿放到他手里,对他说:“喝了。”

山鬼本就是山中至纯精气所化,他当然知道这里面蕴含了多少的灵力,他喝下去,不说身上被剑气或是其它割开的细小伤口,就连沉疴内伤,也能恢复一二。

尧川王女……取山鬼血的时候,还会给人治病么。

青衡有些不懂了。

他极轻极轻地眨一下眼,望着江岂和江极,想要从他们脸上看出一些什么。

可是他们脸上却没什么波动,像是在看一件稀松平常的小事。

像是给低贱山鬼一杯灵酿,是王女本来便会做的事情。

我见他愣愣的样子,又说了一遍:“青衡,把它喝了。”

一定还有什么阴谋。青衡想,这些掌权人,这些处在金座玉堂上的人惯是虚伪,总不可能无缘无故的对别人好。

他的长睫轻掩,一点一点,将灵酿咽下去。

03

灵酿入口,便化作灵雾,温暖的感觉从身体中心氤氲开来,之前留下来的伤口在灵气滋养下逐渐好转,刺痛减轻,冰冷的指尖回暖,青衡原本苍白的脸上多了些血气。

现在,王女要干什么呢?青衡想,现在大约可以取血了吧。

他懂得等价交换的道理,尧川王女既然给了他王族才有资格喝的灵酿,他可以给她一点血。

多给一点也无妨。

他这次不会挣扎的。

青衡又垂下了眉眼,把自己拢在夜色扫出的黑暗之中,我的手臂往下移,又轻轻握住了他的指尖。

他下意识身体一绷,想要缩回手,还没反应过来,我便撤开,说:“现在手倒不凉了。”

我抬眸吩咐江岂:“王君送来的天材地宝,治愈一类,能补足亏空,温养身体的,选最好的几个送来。”

江岂点头应诺,拿了金叶,便向外走。

治愈一类……

青衡侧耳听着,后知后觉地想,那位王女好像是受了伤。

现在大概是要混着他的血治伤吧。

这样再好不过,等采血过后,他们便两不相欠,要是她还有所图,那他便自爆内丹,让她什么也得不到。

江岂回来,把东西一一摆在鎏金托盘上,我见到眼前的青衡又恢复成冷淡的样子,他看着我,慢慢把一边袖子卷起来,露出他微微绷着的小臂。

“你内伤存在了数年,又伤得重,一次治疗不会完全好。”我将平春枝放在手里炼化了,裹着灵力,顺势从手腕处送到他的经脉之中,闭眸凝神之间,白色灵力顺着经脉,一点点修补着他体内各种的漏洞。

先前只是粗略地探查了一下,如今我又添了几分神识,顺着精纯灵力探入他的体内,这才发现青衡伤得有多重。

我的灵力只是清浅地探进去,青衡便抗拒一般要缩回手,眉目之间却满是困惑不解。

“你这是什么意思?”他想不明白,便直接问了。

“给你治伤。”我碾碎一颗九品转春丹,又拍入他的身体。

“我都是戴罪之身,你为什么……”

“莫要动。”他话还没说完,我掐住他的手腕,“可能有些疼,忍忍。”。

他的内府气息紊乱,像是被人击碎又胡乱拼凑起来,我将输进他体内的灵力逼到最纯,一点一点极其精细地融着平春枝的力量,修补着青衡伤得最重的地方。

两刻钟之后,我指尖白色的灵力收束,把手腕重新掩在宽袖之下,这样源源不断的输送让我又感到有些脱力,身体放松陷进座椅里,我阖着双眸平缓片刻,复而睁开眼睛,便撞进青衡茫然怔松的眼。

他原以为王女会拿刀划破自己的皮肤,像是以前那些人,刀尖刺入皮肤,刀刃之上会留下浓稠的一痕朱色,他会看着自己的血一滴滴落到白瓷碗里,涨起满目的红。

尧川王女不是应该治疗自己身上的伤吗,怎么还……还来顾一只小小山鬼身上的陈年旧疾。

青衡觉得被碰过的手臂都微麻,有什么情绪很小很小地在心中长起来,搅得人心都混沌。

他想,尧川王女,真是太奇怪了。

“你身上伤得重,像这样的治疗,还要再加两次,才能好得差不多。”我说:“治疗时疼了点,不过这样能锻体炼志,所以要忍耐些。”

又一阵秋风卷过,窗牗已经被菱歌关小了,不过怕屋里闷,还是开了些缝,寒凉秋风卷过,我压住嗓间咳意,重新端坐在桌案之后。

青衡还是安安静静地站在我旁边,江极过来,按照我的嘱咐,带他去后殿处休息。

“王女呢?”青衡不动,反而突然抬眸,望着坐在案牍之后的我。

“殿下忙着呢。”江极扯过他的手臂,带着他往殿外走。

青衡这次倒没坚持,和他一起出了门,

江极是个闲不住的,他对青衡有几分芥蒂,走至半程没给他什么好脸色,不过一路上太过安静,他还是想说些什么:“殿下总是这样,对身旁的人好得不得了,常常让我们这些手下先去休憩,自己却忙到最后。”

青衡没忘在殿里我没有回答的那个问题,又开口:“王女……要忙到几时?”

“你现在倒关心起殿下了。”他冷冷从鼻孔里哼一声,“前面冷着一张脸,给谁看呢?”

青衡抿唇,侧脸被月华渡上一层柔光:“刚刚大殿之中,是我的错。”

江极又解气地学他“哈”了一声,这才算作和解。

“尧川本都的事,几个附城的事,狱堂,书院,工部……王女因故休养了一周,最近事情便更多,有时连着几天都不会睡。”

山鬼集山中精气所化,观察力比常人更敏锐些,青衡没有漏掉尧川王女给自己治疗之后,微微发颤的指尖。

那是力竭所至。

她处理都城事务本来就需要大量精力,却还把灵力全然花在了自己身上。

而且她还受了伤。

一个小小的山鬼,值得吗?

还有那杯灵酿……

青衡没有问出来,正思付之间,江极推开了一座屋宇的大门,月光之下,庭院枫叶火红如画,三两叶片坠在地上,在青石板上铺开浅浅一层。

“王女忙,另两次的治疗大抵在深夜,因此她将你安排在她寝殿的隔壁。”江极说:“要有什么需添置的,告诉我便可。”

屋宇之中什么也不缺。

青衡熄灭灯烛,闭上眼,便能想起来今天我搭在他腕上的手指,丝丝缕缕修补他破败之处的灵力,以及所带来的的,混着疼意的痒。

那是他第一次,看着自己的伤口在一个人的手下,一点一点地好起来。

也是他第一次尝到细微被人护着的滋味。

没有一个掌权人会为了让山鬼甘心情愿取血,而耗尽灵力,做到这个份上。

青衡想不出来为什么,用被褥把自己一整个罩起来,闷得眼尾都发红,翻了无数个身,半梦半醒之间,他突然想到,隔壁便是我的寝殿。

于是他下意识地,身子往我的方向又贴了贴。

04

青衡深夜这样辗转反侧,白日却将自己伪装得云淡风轻,看什么都沉静。

又是一夜未眠,我习惯了,又淬过体,倒也不困。

菱歌垂手立在身侧,我开口询问时辰,这才发现日升日落,已经到了第二天的酉时。

由于受伤未好又动用过多力量的缘故,我的胸口总滞着些锐疼,呼吸之间泛着细密的,针扎一样的痛感。

不过我面色如常,披着墨色滚边披风,从摇光殿上拾级而下,向江岂交代道:“尧川这一月才颁了异族和人族同等地位的律令,开头总是混乱些,一些法令执行不清楚的地方,便报给我。”

“官吏有阳奉阴违,敷衍了事的,一律免职,交给狱堂,按最重的刑罚来。”

“今年多开一次恩科,只要有才能的,通过考核,不管族类为何,都可以任用。”

江极一一应下。

天边又泛起玫瑰稠金的云彩,秋风吹响殿前的树叶,我脚步一顿,又吩咐:“还有青衡的案子。”

“派几个能干的人仔仔细细地看一遍,五年前沈家的案子上故意没提他山鬼的身份,只是说有精怪蒙骗族人,潜入家中伤人,一定有端倪在。”

青衡沉默地站在金秋黄叶之下,看着我和江极一点点走进,听清的便只有这句。

他笼在宽袖里的手猛地一蜷,把边缘都抓出几道褶皱。

…………

我一抬头,便在天暮微光之中看见那张比瑰色晚霞更灼上三分的脸庞。

青衡简单地用木簪绾了发,墨色发丝一些顺着肩颈铺洒下来,又被风卷着散在空中。

他换了墨色缀金的外袍,腰上缠绕的玉兰花枝映着鞶带金纹,莫名显出几分浓殊艳丽。

“若有人兮山之阿,披薜荔兮带女萝”。

我突然想,青衡若是回到了他生长的山上,会是怎么样的好颜色。

青衡默不作声地站在银杏树下,见我们走来,唤一句:“殿下。”

我应了一声,嘱咐:“如今你内伤还没好,多休养些。”

青衡没作声,他的视线往下移,想到什么,又朝我的方向走进一步,江极领了我的旨意,躬身离开。

秋风清浅卷过林叶,发出如同波涛一样的声音。

“殿下也应当多休息片刻。”他如画般的眉眼望过来,里面少了昨天的凌厉感,多了几分他自己都不知道的亲近和柔软来:“昨天到现在,已经过去了将近十二个时辰。”

尧川王女事务繁忙,昼夜颠倒彻夜不寐是常有的事,我的指尖拢紧一些身上的披风,随着青衡一同走在金叶铺就的小径上,道:“无事。”

“我看到了。”青衡的声音压得又低又轻:“殿下的指尖……在发抖。”

自从昨天的治疗之后,他便总是不由自主地将多数心神都分到了我的身上,山鬼又敏感,自然能看出些微我没藏好的地方。

我一顿,说:“无碍,休憩一会儿便好。”

青衡不知道再接什么话了,过了一会儿,他把自己的袖子往上拉,手腕之下,血管里的血液泂泂流动,青衡把手往我这里靠了靠,说:“山鬼的血为大补之物,我可以……”

没等他说完,我伸出指尖,把他的黑色宽袖往下拉,覆盖住那一片肌肤,道:“不必。”

“我原本便不贪图你的血液。”

他原本便是一个不习惯欠别人人情的人,头一次有人对他这样好,青衡感到无措,又发现我身旁的人个顶个的忙,更显出自己无所事事。

他不想这样。

可是他的内府在五年前遭遇重伤,如今才有转好的趋势,又只是个山鬼,力量也不算强。

青衡没什么能给我的,思来想去,自己身上还是这一身骨血最有用。

昨天他还处处提防,时时谨慎,今天却心甘情愿,要将自己身上最有用的东西赠予旁人。

“山鬼血液珍贵,更应当好好珍惜自己的身体。”我走在他旁边,隐约可以看见他院落之中枫叶的顶端:“你现在不必多想,养伤要紧。”

青衡犟起来,执拗地摇摇头,顿在原地,说:“我总要为王女做些什么。”

“那也得先养好身子再说。”秋风卷起我的墨色滚边披风,我望着他过分漂亮的眉眼,开口:“养好伤了,再谈其它。”

说罢,我又叮嘱几句让他早点休息,一步一步走回了自己的寝殿。

徒留青衡一人在原地,目送着我的背影经过朱红殿门,久久未曾离去。

05

没等姜彦来道歉,我便登上了谨书殿。

尧川王君身穿繁复鎏金象牙白袍,头上所戴的冕旒横亘在他的眉眼之前,我一进殿,便跪伏下去,低眉开口:“王君安。”

“阿姒。”我的父王无奈道:“姜彦他……”

“姜彦只比我小百岁。”我挺直脊背,慢慢地说:

“我百岁生辰的时候,已经随着王君前往渡州解决水患,平息边城叛乱,抚慰民众。”

“而他百岁生辰,却仍然口口声声说着年纪幼小,不懂礼数,分不清奸善,不勤勉读书,却将心思都放在谋害王女身上。”

“阿姒……”我的父王泄气般揉一揉眉心,说:“姜彦本性并不坏……他这次也不是蓄谋已久,真是受了小人教唆。”

“你知道的,他小时候因为战乱而送到其他地方,吃了很多苦,我总想着要多给他些补偿。”

“王君有自己的私心,我也有自己的准绳。”玉石砖上映照出我模糊的轮廓,我再次端端正正俯伏下去,行了一个标准的君臣之礼:“上次蜀州乱事过后,王君曾说我可以讨一个恩典。”

“姜姒今天便请王君下旨,姜彦既然生出不该有的心思,便应入狱堂,刑罚必不可少。”

…………

这一天晚上,我腾出时间,去为青衡做最后一次的疗愈。

骤雪初停,庭院之中更显寂静,打开门,便看见青衡坐在靠窗小榻之上,他今天穿了大红色的衣袍,眉目被艳色一染,秼浓胜过三月烟霞。

属于山鬼的玉白花枝缠绕在腰间,花瓣外缘被衣服映出一点娇嫩的微粉。

将近半旬不见,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青衡连眉眼都越发昳丽。

“最后一次的疗愈最为关键。”我说,“需从脊背处牵一抹灵力,顺着灵髓往前,直到内府。”

脊背是山鬼脆弱所在,更不要说中央灵髓。

若是一月之前,他断不会让任何人触碰。

可现在青衡却毫不犹豫地转过身去,像是嗅到安稳气息的刺猬,无声露出它柔软的肚皮。

我凝聚心神,白色灵力从指尖溢出,没入他的衣袍,缠绕在他的脊背之上,又渡往更远的地方。

像是有人用指尖一寸寸从尾椎往上抚,触碰到他柔软最脆弱的所在,那灵力离了主人,像是生出自己的神智,又逗弄似地在那一处地方扫两下。青衡攥紧指尖,任凭我的灵力如同丝线在他的体内游走,一次次牵扯他的神经。

明明最后一次疗愈相比之前疼痛应该减轻不少,可等我睁眼,却发现青衡的额头上布满细密汗珠,薄唇被自己咬得濡湿。

“很疼吗?”我皱眉问道。

“不疼。”他闷声道。

青衡压下|异|样的感觉,感受到内府久违的充盈,压住自己有些快的心跳,重新问起那个他在意了很久的问题。

“那我现在……能为王女做什么?”

“最近各项事务都繁杂。”我道:“跟在我身边,做些杂事,青衡,你愿意吗?”

06

姜彦被送入狱堂的那一天,江岂正将他手上一些较为不重要的事情过渡给青衡。

“渡州报上来的事情多,不过需要王女决策得少,一些不重要的,我们批复便好。

“瀛川若有急着等待王女回复的事情,会在上面放一根红色翎羽。”

江岂教完青衡一遍,望着他的侧脸,顿了顿,说:“说实话,把事情交到你手里,我总有些不放心。”

青衡眉眼疏淡,望着江岂的方向。

“这一桩桩一件件的事情,可都不是儿戏。”

江岂突然出手,他周围灵力荡开,如同锋利剑刃,直指青衡胸口方向。

青衡折腰避开,腰肢在空中弯出一个柔软的弧度,他借力跃起,飞至半空,万千藤蔓拔地而起,将江岂围绕在其中。

江岂面色沉静,灵力化作冰刃,将眼前藤蔓拦腰斩断,向后退开几步,四周冰墙竖起,寸寸飞速收拢,将青衡笼在里面。

青衡沉下一口气,藤蔓寸寸涨大,盘虬于冰墙之上,用力将其绞碎。

下一刻,他的瞳眸骤然一缩。

江岂的剑,在冰墙破碎的时候,便指上了他的脖颈。

“你还是太弱。”江岂慢条斯理地收剑,说:“速度太慢,反应也不快,处处都是破绽。”

“出招不错,但实力还是太弱,跟在王女身边,被人诟病的可不是你。”

江岂离开前又看了青衡一眼,说:“王女既然选了你,那你就得比别人做得更好。”

“青衡,你最好快点成长起来。”

……………………

冬去春来。

青衡渐渐适应手上的工作,陪伴在我的左右。

三月繁花次第盛开,摇光殿前粉杏娇春,微风拂过,带来浓浅不一的花香。

青衡这段时间更加沉稳,办事效率早已超过江极,有渐渐追上江岂的趋势。

“青州送来了加急的文书。”青衡把泛光竹卷送到我的手中,修长指尖掠过我的视线,又隐入宽袖。

可他身上浅淡的香气却仍然若有似无,氤氲在这一方面天地中。

山鬼到了春天,也会发出香气吗?

青衡在阳春三月,反而不爱穿颜色较艳的衣服,黑色衣袍覆盖住他的躯体,腰间的白色玉兰却开得正艳。

我视线下移,望着舒展的白色花瓣,头一回在这时候,分出一瞬间心神想些没什么要紧的闲事。

“青衡身上,又是什么香呢?到不像是玉兰……”

“王女。”青衡已经磨好了墨,唤我。

我收回纷乱思绪,打开竹卷看了起来。

………………

青衡晚上一般没什么需要他处理的要紧事。

火红枫叶转为绿色,庭院之中月华流动,积水空明,青衡轻呼一口气,长剑如同游龙,在他的手中斩出一道道凌厉剑势。

自从江岂和他交手之后,青衡每天晚上,都会将自己练到累极,才会睡去。

他有时候过于急功近利,便会伤到自己。

豆大汗珠从鬓角滴落,青衡用木簪挽起的头发一些倾泻下来,他放下剑来,微喘着气,抬眸看见我的寝殿上方,一轮明月如同玉盘,高悬在空中,把周围都染上月华的洁白。

青衡复而拿起剑柄,剑尖一扫,庭院之中叶片被卷至半空,再一荡开,片片化刃,钉入墙中。

灵府恢复后,他此时比五年前全盛时的自己,还要强上不少。

可这远远不够。

月亮高悬天际,披泽万物。

可他却想要,明月入他怀。

07

又是一年冬。

江岂和青衡自去年冬天交战之后便不太对付,我在漫天大雪之间,抬眸从窗牗望去,刀光剑影,雪片碎成漫天细粉,藤蔓从皑皑雪地之中快速长起,拦成漫天大网挡住所有攻击,叶刃簌簌向江岂飞去。

他们一连过了几百招,雪地的一角像聚起了风暴,渐渐止息的时候,已经是两刻钟以后了。

我对菱歌说:“让青衡过来。”

不一会儿,青衡墨发之中点缀这细密雪粒,穿着月白色衣袍,走过来唤我:“殿下。”

他在雪地的刀光剑影之中面色沉寂,如今被屋内地暖一润,眼尾逶迤出浅浅的红色,倒别添了一番风情。

“手给我。”我对他说。

青衡迟疑一瞬,轻轻将手心放在我的手掌之中。

我牵扯出一丝灵力,渡入他的经脉。

如今这股力量并不是疗愈,更像是试探和逡巡,容易让主人生出抵触的心情,可青衡却一动不动,甚至将手心往我的手掌之中递近两分。

“追上江岂的修为,用了多久?”

青衡轻眨眉羽,“十二个月左右。”

“世人都道山鬼天赋低微,可是青衡,这是不对的。”

“青衡,你很厉害。”我说。

他没想到我会夸他,怔愣了一瞬,像是第一次得到糖果的孩子,原本昳丽的眉眼盛开到极致,连嘴角都偷偷漾起一点笑,说:“殿下说的,是真的吗?”

“嗯。”

我交给他一片银叶,说:“我不知道山鬼如何修炼为最好,尧川没有相关的书卷。”

“但若是修炼中遇到什么难事,都可以来问我。”

“要用什么药材,拿着银叶,到我的私库中可以自己取用。”

“殿下……”

“何事?”

青衡摇摇头,把那枚银叶压在自己的手心,指腹一寸一寸摸着它的边缘,低低应了一声好。

他要踏出殿门的时候,我将手上的毫笔放下,又唤了一声他的名字。

“青衡。”

男子回头看我,墨发轻拂之间,露出藏在下面的,小小的,莹白色的耳尖。

我让菱歌取了披风来,展开,披在他的身上。

披风上裹一圈白色绒毛,穿在他的身上,白色兔绒柔软围着肩颈,微微抿着的唇便被衬得越发馥红。

他原本眼尾的红痕在适应了室内的温度知州,便一点一点地消散下去,如今却又重新出现在眼尾,荡开一道娇旎的艳。

这样小的事情其实可以由别人来做,可我却不知道为什么,总想腾出一点时间,把披风亲自披到青衡的身上。

我在他的喉结下方,慢慢地将披风的黑色系带缠绕在指尖,弯曲,打结,最后手指轻抬,又微微一顿,几乎是擦着他的耳尖收回来。

“骤雪初停,会冷的。”

青衡在殿内温暖的空气中,迷迷糊糊地嗯一声。

外头寒风又起,擦着枝桠和窗牗,发出呜咽呼啸的声音。

可青衡只能听见的心脏在胸腔之中跳动的声音,一声比一声跳得急,一声比一声跳得响。

青衡的手指压着披风的柔软布料,像一个怕被发现自己秘密的无措孩童,匆匆对我告退,三步并做两步出了摇光殿。

在我看不见的地方,他又停下来,任凭风雪沾湿墨发,指尖伸出去,一点一点,小心地,珍视地摩挲着披风上的花纹。

然后偷偷地,在嘴角牵起一个满足的笑。

…………

盛夏来临的时候,姜彦从狱堂之中出来了。

他受了刑罚,又在阴暗潮湿的地牢之中关了将近两年,眉目之间阴翳更盛,心中早就积了一肚子火,不顾公孙涟的劝阻,换了一身衣裳,便来到了摇光殿。

狱堂之中并不是半点消息都不灵通,尧川王女提了一个山鬼侍奉左右,又不是需要掩藏的事情,小吏在闲暇的时候,也会提上一嘴。

那山鬼,不就是自己当初从别人手上买下来的吗?

姜彦回想那时候的青衡,长发掩面,手腕被缚灵锁扣着,一动便渗出鲜血。

可他却每天都会把那个泛着灵光的锁链向外拉扯,就算锁链扎入肌肤,鲜血滴答,从手腕凸起的那一截骨上淌下来,也从不放弃。

徒劳的困兽。

姜彦那时想。

要不是计划败露,他也不会把这只山鬼交出去。

他的血液多珍贵啊,当然要关在一个别人发现不了的地方,一点一点地取用,一点一点地折了他的傲骨。

训练不听话的东西时,就应该狠一点。

可现在姜姒做了什么?

她竟然让那一只低贱的妖鬼成了自己左右侍立的人之一,给他地位,给他医药,领他进入阳光之下。

自己在阴暗的地牢里日日捱着过,还要抄什么之乎者也的经书,可那只山鬼却穿着轻裘锦衣,过得比自己风光无数倍。

一只山鬼,怎么配?

姜彦想到这里,心中郁气更甚,狭长凤眼压出一片愠色。

他不能找姜姒出气,找一个山鬼出气,应该是可以的吧?

08

尧川这一年刚好在冬季举办大比。

不仅仅是尧川本都,青州,肃州,各个附属城邦的精锐也会来进行比试。

这对于每个人来说都是一次成长和历练的机会,大比前一天,我把江岂,江极和青衡都叫到跟前,嘱咐:“比试之中一定会遇到实力强劲的对手,若是真的敌不过,也不需要硬撑。”

“积攒经验,总结得失才是关键。”

几个人都点点头。

江极和江岂踏出摇光殿之后,青衡却仍然站在我的面前,他的眉眼被金烛台之上的烛火笼上一层朦胧的光晕,像是含着远山轻雾的潋滟桃花。

“殿下……”冬夜的无垠寂静之中,青衡突然低低地唤我。

“能不能给我一些鼓励?”青衡站在光影之中,眸间莹莹,望着我的方向。

我以为他是紧张,亲自为青衡泡了一杯安神茶。

“你的天赋高,又勤勉,大概率能进决赛。”我顿一顿,又开口:“不要怕。”

“你比试的时候,我一定在。”

青衡捏着茶杯的手轻轻一颤,胸腔里的心又跳得乱了节奏。

“殿下这么说。”青衡一字一句:“便是对我最大的鼓励了。”

我望着他溢着光的双眸,蓦然一怔。

………………

第二天是个好天气。

宫殿上的黑瓦上堆着未化的雪,远远望去,像是写意的疏淡水墨画。

擂台已经搭起来了,我穿了象征尧川王族的金纹黑袍,端坐在高台之上。

青衡第一次出场的时候,便有人在窃窃私语。

“听说王女收的山鬼便是他。”

“山鬼不是天赋不好吗?怎么为王女作事?”

“可能只是一个玩物罢了,只是安了一个做事的幌子。”

“王女看起来不是那样的人。”

就算有人反驳,不少观众还是露出了轻蔑的表情。

毕竟山鬼虽然珍贵,在人们的印象之中,除了那一身骨血,观赏的作用一定大于其自身的能力。

山鬼对声音比常人更加敏感,可青衡听着人们的窃窃私语,昳丽的眉眼却仍然淡淡,他手持长剑,长身玉立于看台一侧,像是对一切都漠不关心。

随着一声锣响,青衡手中灵力乍现,无数藤蔓从高台上飞速长起,缠住对手的脚踝,没等他反应过来,便已经将他带出了比试范围之外。

“承让。”青衡敛目低眉,下了比试台。

周围窃窃私语声一滞。

这样快速的攻势,精准的灵力掌控,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他并不是一个绣花枕头一样的山鬼。

比试二二分组,连续晋级三次可以直接进入决赛,青衡连胜三场,站到决赛场上时,遇到的对手便不是起初那样容易被战胜的对象了。

下一个的对手,是姜彦手下的秉烛。

他一开始,便是凌厉的杀招。

火焰从指尖燃起,直烧到青衡的脚下。

荆棘从比试台上一路长起来,覆盖住火势,青衡眉目沉浸,足尖一点踏至半空,藤蔓避开火焰,从角落钻出,将秉烛围困其中。

秉烛挥剑斩断钻出迭起的藤蔓,场地上火势又增大一分。

藤蔓和青衡几乎要融为一体,虽然火势渐大,青衡藤蔓围起的枝墙却越叠越快,青衡身形如同鬼魅,反身至秉烛身后,剑尖往前一送,剑光凌厉闪烁于日光之下。

秉烛也紧觉,侧身一躲,又借势腾起,双方之间灵力和剑光大盛。

和青衡相比,秉烛更像是处处在下死手,踩着比试的规则在进行比试,若是青衡实力没有这样强劲,极有可能在这里受重伤。

我一顿,望向姜彦的方向。

他这时倒是装得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面色淡然地在喝酒樽之中的酒液。

青衡仍然是沉静的样子,这十几个月来近乎苛求的对自己的练习,早就让他养成了临危不惧,遇强更强的性子。

可漫天火焰中藤蔓被一点一点地烧尽,荆棘在火中呈现出干枯的黑色,青衡的面容上虽然没有多余的表情,额间却已经密布汗珠。

他往后退去的时候一个趔趄,秉烛抓住这一个空缺,微眯着眼,冰冷剑尖直冲他的心口而去。

下一刻,青衡却弯起唇,不知道从哪里长出的藤蔓卷过他的腰,带着他绕到秉烛的背后,剑尖不偏不倚,点在秉烛的背后。

“你输了。”青衡还是有礼貌的样子,说:“承让。”

裁决的先生宣判这一场的比试结果,站在场上的少年却仰起头,落日余晖洒在他的眉眼,刀光剑影之中滚过一圈,青衡昳丽的眉眼中添上几分锋利的弧度,像是新锻造的宝剑,在日光下发出莹莹的碎光。

青衡触到我的目光,这才微微抿出一个略带张扬的笑。

他赢了,没有给王女丢脸。

比试结束,我让菱歌带青衡来见我。

他还穿着比试的那件白色的锦袍,打斗的污渍已经被自己用净尘决除去了,我看着他,平静开口:“手给我。”

青衡一顿,说:“王女,我……”

“手给我。”

青衡不知道该做什么,只能张口解释:“只是一点小伤,过几天就好了。”

“手给我。”我重复。

青衡眉睫微颤,把手交到我的手心。

他的右手手背上一道深可见骨的伤痕,鲜血被主人草草得冲掉了,像是白瓷玉被不珍惜的人给摔碎了,破败散落一地。

王女是不是……生气了?

自己确实那一段的出招不太漂亮,又太想赢,急功近利,这才被秉烛的剑气割伤了手。

王女生气,也是应该的。

青衡等着我的指责,却没到我声音淡淡,开口却是:“菱歌,拿一罐复肌膏来。”

下一刻,微凉带刺的感觉从伤口上传来,我用灵力均匀地把药膏涂抹他的肌肤上,望着他灿若烟霞的容貌,说:“很厉害。”

“青衡在台上的表现,比起之前又精进不少。”

“我知你想赢,也知你懂分寸,在擂台之上也更能锻炼自己的实力。”

“但也要尽量让自己不受伤,好不好?”

山鬼一怔,又突然慌乱到手足无措,急急避开我的视线,眼睛看向别处,耳垂却又违背主人的心意,一点一点染上红。

他能感觉我的指尖落到他的伤处,轻柔地炼化药力。

青衡又体会到那种被人在意,被人关心的感觉,像是被妥帖地放在一片柔软之中,心跳得又快又急,他近乎无措地捏住指尖,又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心里却在想,都说精怪一类的会蛊惑人。

可是他为什么现在,只想要把自己所有的真诚都剖给王女看?

他好喜欢殿下啊。

09

大比结束后的第一天,青丘帝君便来了尧川。

青丘的一位小殿下赌气出走,帝君这次来,是要把人拎回去。

他眉心一点潋滟红痕,九条尾巴在背后舒展挥舞,青丝披散在肩头。

九尾之狐,就算有威严王气笼罩在身上,也总有些媚意缠绕在身上。

可他身上的威压却又是实打实的,走至摇光殿殿门,属于大妖的强大威压放出,江极几乎是瞬间就微弯下腰去。

青衡为精气所化,倒不怎么受他的影响,脊背挺直,冷冷地望着来人。

“早就听闻阿姒眼前多了一只山鬼。”青丘帝君容颜同样灼如桃李春花,他声线淡淡:“今日一见,身姿气度,倒是不错。”

说罢,他便踏进门去。

江极守在殿门口,撞撞青衡,说:“青丘帝君,倒是和你一样好看。”

“说来王女也已经成年,和其他的公子没什么私底下的交流,对青丘帝君倒还比较熟稔。”

“你说会不会……”

“不会。”青衡的声音斩钉截铁。

江极奇怪;“不会就不会,青衡,你那么凶干什么?”

青衡又变成了一块闷木头,什么话也不说了。

…………

青衡强迫自己不去想这件事,可青丘帝君走后,他有时候躺在床上,心里总会浮现这样或者那样纷乱的念头。

殿下会不会……

会不会在他没成长起来的时候,便已经喜欢上别人。

他那时在殿外望着春光融雪,下意识说出来的不会,与其说是说给江极听,倒不如是说给不安的自己听。

尧川王女姜姒,百岁平乱,去往尧川边陲,与民同苦,抚慰人心。

成年之后,更是惊艳卓绝。

明月坦坦,不可能没有仰天逐月的人。

他只能是其中之一。

青衡觉得自己总要追上殿下,成长起来,才有资格说出心中的话。

山鬼有万分之一的概率会飞升成仙,成为世间一方大能。

他努努力,可不可以做这万分之一?

青衡越想越乱,索性坐起身来,起身到庭院之内,又开始近乎苛求般地训练自己。

已经是阳春三月,剑光纷呈之间,斩落一地的桃花雨。

………………

姜彦最近很高兴。

大比之上他做了些手脚,让秉烛能够和青衡分到一处。

比试台上刀剑无眼,万一不小心重伤到对方,挑断对方的经脉,也是可以理解的,对吧?

可他没想到青衡却成长得那么快,

一只山鬼,借了尧川王女的势,扶摇直上,他怎么可能让他这样顺利。

恰好,青衡这几天总是心神不宁,又被我派出附城做事。

姜彦不顾公孙涟的劝阻,派人在青衡的必经之路上设了困阵,青衡发觉入阵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我接到消息便立刻赶过去,姜彦带的人还在,青衡却已经不见了。

我的眉眼压下来,属于尧川王女的威压层层放出,压向姜彦,说:“你胆子可真大。”

“连我的人都敢动。”

姜彦没想到我会这么快来,颤颤巍巍唤:“阿姐。”

“他人在哪?”我不想和他废话,开口:“青衡今天身上添一道伤,你的身上也会相应地添一道伤。”

“姜彦,这一次,王君保不了你了。”

同我一起过来的泛夜精通阵法,一眼便看出来:“王女,这阵原本是一个九杀阵。”

“入阵者从未有人生还过。”

一股灵力从我的指尖溢出,将姜彦狠狠地掷往石墙,又摔落下来。

姜彦捂住心口,呕出淋漓鲜血。

“阿姐”姜彦咬牙:“我虽然和你不是一母同胞,但也是你的弟弟。”

“那小小的一个山鬼,死了便死了,难道还有我的命贵吗?”

灵力化为冰刃,毫不留情地刺进他的肩膀。

“别跟他比。”我淡淡地瞧着姜彦:“你有什么资格和他比的?”

泛夜望着面色不虞的我,又轻声:“但是青衡破坏了其中的一个阵眼,生杀死转,变成了一个问心阵。”

问心阵问人之贪嗔痴爱怨,倒不会有什么影响。

我的呼吸平缓几分,原本揪紧的心平缓下来,亲自进入阵中。

画面流转,我踏进青衡的问心阵。

入目是熟悉的摇光殿。

屏风外没有人,案上的竹卷被摞成整齐的几摞。

以前这件事是江岂做的,青衡来后,整理竹卷的事情便被他主动接了过去。

那时他修为尚且低微,却还是一门心思想帮我做事。

我收回回忆,刚想往外走,突然评分法之后传来絮絮低语。

我脚步一顿,转过屏风朝里走。

朦胧天幕之中,金烛台上火光跳动,我看见自己坐在王座之上,穿着观看青衡比赛之时的那一身庄重服饰,温声问侧边青衡:“这次比试你拿了前五,有什么想要的东西吗?”

那时我也问过他一样的问题,青衡没什么想要的,和江岂江极一道说,王女赐什么都好。

正思付之间,面容瑰丽的男子眉目潋滟,轻声:“殿下赐我一个吻,好不好?”

我的呼吸轻轻一顿。

————END

————BY:月色牵牛织鱼星

“若有人兮山之阿,披薜荔兮带女萝。”——屈原《山鬼》

彩蛋有两个,一个是后续,用粮票就可以看了,还有一个是糖果以上的回礼,是青衡回到孕育自己的山上,gou引姒姒来求||欢的彩蛋,嘿嘿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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