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道在认罪状上画押了。
但她认的是盗窃罪。
1
她承认受宋小守挑唆,偷了玲珑绣坊的织金纻丝。
她还供出了宋小守的长相,县衙门将画像张贴在了通缉墙。
后来她在牢里关押了一年。
起初她还松了口气,因为巫勇硬将此事压下来的时候,路宝真简直暴跳如雷,拍桌而起。
巫勇瞥了他一眼,却道:「证据确凿之事,路宝真不认也没法子,那詹阿弥引火烧屋,又引颈自刎,本官也想知道原因,令公子当晚不是去了他家?可是知道了什么真相,故而躲了起来?」
好家伙,他直接将詹世南的死,安在了已经失踪的路寺甲头上。
细想来也是,若非杀了人,路寺甲缘何不露面?
焉知路宝真在公堂上不是贼喊捉贼,为给儿子洗脱嫌疑故意为之?
巫勇笑眯眯地摸胡子,觉得自己甚是高明,他的目光望向路宝真,竟还尤为和善:「倘若路兄回家见到了我侄儿,还请带他来衙门一趟,将事情交代交代。」
路宝真气到手抖。
他苦于不知道儿子的下落,以及是死是活,只能吃了哑巴亏,一巴掌打在那名前去给路寺甲告密的路家仆役脸上,离开的时候,眼神凶狠。
师爷不由得看向巫勇,忧心道:「大人不怕得罪了路家?」
巫勇冷哼一声:「这节骨眼上,本官谁也不怕!但求一个稳妥!」
毛道起初在牢里待得十分安心。
毕竟有吃有喝,能安稳睡觉,还不怕路宝真找她麻烦。
一个月后,她闻着身上的馊味,看着暗无天日的牢房,以及脚下乱窜的耗子,有些坚持不下去了。
半年之后,她蓬头垢面,像个疯子一般,整日抓着栏杆摇晃,鬼哭狼嚎地想要出去。
一年后,灵巧打点了狱卒,来接她出狱。
牢房之中,灵巧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个面目全非的女疯子,正悠闲地跷着二郎腿,龇牙咧嘴地捉自己头上的虱子玩。
耗子爬到了她的怀里,她还顺手撸了一把。
灵巧的眼泪霎时出来了,她唤了一声「兰姐儿」,然后告诉她,可以出去了。
女疯子一瞬间弹跳起来,啊啊啊地大叫,手舞足蹈——
「断竹!续竹!烤乳猪!飞土!逐宍!闷兔肉!」
「小茶小茶去赶集!买完烧饼买烧鸡!左手枣子右手梨!啖了荔枝去坐席!六陈铺子果子多!小茶小茶乐呵呵!」
灵巧:「……」
毛道连洗了三遍澡,才勉强将打绺的头发梳开。
灵巧望着浴桶里漂浮的那层虱子,陷入了沉思。
她拿着桂花头油和篦子,打算去捉毛道头上的虱子。
一出屋,便看到披头散发的毛道,正在院子里勒金元宝脖子,表情狰狞,抱着它的脑袋狂啃。
灵巧:「……」
金元宝:「……」
人被关久了,果然是会发疯的。
金元宝这老狗已然从一开始见到她时的老泪纵横,恢复了平静。
平静之中,又带着那么一丁点儿嫌弃。
毛道在灵巧家中过了几天舒心日子。
顺道发了几天的疯。
刘婶子做了一锅汤团,还没拿碗盛,她端起锅就跑。
一边儿跑,一边儿从怀里掏出个藏好的大勺,狼吞虎咽地往嘴里舀。
急得刘婶子在后面喊:「姐儿,等凉了再吃!当心燎一嘴的泡!」
想来是知道她馋,灵巧得空便和冬荣一起上了街,烧饼烧鸡、鹿脯蜜饯,二人提满了双手回来。
结果当晚毛道便因吃撑了肚子满地打滚,被带去找郎中扎针,鬼哭狼嚎了一番。
在她蹲大牢的这一年里,灵巧已经嫁了人,对方是一窑户人家的伙计,名叫冬荣。
冬荣擅做瓷坯,还会描画,极得主人家器重。
他为人老实,长得也白净,笑起来腼腆,与灵巧颇有夫妻相。
因他父母早亡,与灵巧成亲后,便搬到了她家中住。
晚些时候,灵巧铺好了床,叮嘱毛道先进被窝躺下,她等下就来陪她。
毛道透过窗户,看到被赶到别屋去睡的冬荣,正在院子里将灵巧抱住,笑着亲她脸。
灵巧羞赧地捶他,低声道:「行了,你快去睡吧,被人看到不好。」
刘婶子眼瞎,自然看不到。
能看到这场景的只有毛道。
她神情平静,脱下鞋子躺进被窝,眼睛一动不动地睁着。
不多时灵巧便回来了,她闩了门,笑吟吟地上床,睡在了毛道身边。
灵巧一如既往,拉着她的手,说了好半晌的话。
后半夜,她聊得有些困了,打起精神,又迷迷糊糊地同她道——
「我知道你没偷绣坊的东西,那会儿深更半夜,金元宝出现在我家门口,我就知道一定是你来过。」
「金元宝腿不好,年龄又大了,根本不可能从猪岭乡跑过来……兰姐儿,不管从前发生了什么,一切都过去了,你不要怕,从今往后我和我娘就是你的家人。」
她说到最后,已然困得睁不开眼睛了,可手还紧紧地握着毛道的手。
毛道神情愣怔地望着屋顶,眼角的泪缓缓滑落。
次日,她终于不再发疯了,眉眼平静地将一枚黑乎乎的骰子给了灵巧。
「这骰子烧坏了,你帮我找下丁大栓,看能不能修好。」
灵巧乍一见她恢复正常,高兴地连声说好。
待到接过那枚骰子,又忍不住心酸起来。
她自然知道,这骰子是毛道从前送给弥哥的。
而如今,弥哥已死。
灵巧有些难过,正想着如何安慰她时,又听她道:「灵巧,我等下就走了。」
灵巧一愣,继而急了:「你要去哪儿?」
毛道道:「我不能留在你家,听闻路宝真一年了都没找到儿子,我如今离开了县衙大牢,他以后肯定会找我麻烦的。」
「可是,可是你如今又能去哪儿……」
「县衙。」
毛道眉眼坚定,笑了一声,「别担心,巫大人会留下我的。」
2
毛道出现在巫勇面前的时候,巫勇正在府宅的长廊下喂鹦鹉。
正值午后,阳光穿过长廊,落在了他身上。
他穿了件褐色常服,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绿尾鹦鹉,面容祥和,看上去就是个普通的老头。
那鹦鹉羽毛艳丽,豆大的眼睛滴溜溜转,见着毛道便喊——
「遇方即方!遇圆即圆!妥!」
巫勇「啧」了一声,拿小棍逗它:「说道说道。」
「毁圆投方!遇事慌张!毁方投圆!玉碎瓦全!」
小鹦鹉扑棱着翅膀,气势十足。
巫勇满意地点头,看了眼身后的毛道。
不过一年而已,她瘦得厉害,一张巴掌大的脸,因长久不见阳光,异常惨白。
巫勇道:「找本官作甚?」
毛道回答:「求大人庇护。」
巫勇没搭理她,继续逗弄自己的鹦鹉,好一会儿,悠悠开口:「本官为何要庇护于你?」
「一年前,我与大人打了个赌。」毛道顿了顿,道,「当时我问大人,信不信邪不压正?」
「您说世上没有邪不压正,只有权衡轻重。」
「然后我们便以弥哥的生死做了赌注,若他能活着回来,则我赢,大人要确保我们的安全,助我们平安离开此地。」
「若弥哥死了,则我输,民女没什么可给大人的,愿意绞了头发出家做尼姑,终生为您和夫人祈福。」
巫勇看了她一眼:「可你家弥哥至今杳无音讯,焉知不是死了?」
「是有这个可能,但是大人的半字诗里也说了,半明半暗则熙,半忧半喜则安,弥哥也有活着的可能不是?」
「哼,他若一直不回来,本官难不成还要跟你耗下去?」
「正因如此,我才来找了大人,民女愿与您定下三年之约,三年之内若弥哥还不回来,就当他死了,民女立刻去观里出家做尼姑。」
「但是在此之前,大人要护我周全,免我遭了路家的毒手。」
「毛兰姐儿,你倒是胆大,敢再三地跟本官谈条件。」
「因为大人在我眼里不是清官,却也没有坏得糟透,您骨子里一定还有良知,虽然不多。」
「放肆,你竟敢这样跟本官说话!」
巫勇端起了官威,冷笑,「毛兰姐儿,本官当初饶你一命,还以为你是个聪明的,没承想是看走了眼,似你这等蠢笨之人,死不足惜。」
「大人何出此言?」
「你可知因那账本引起的军饷案已经事了?江陵宪司的韩大人审了大半年,卷子递到了京里,也不过杀几个替罪羊顶事,古语有云同恶相济,同利相死,你懂什么叫王法?权力便是这世上的王法!」
「犯了滔天大罪的人,只要权力够大,有人护着,就能寿终正寝。所以本官说权衡轻重,难道错了?」
「你太年轻,仅有的那点聪明不够看,可就成了笑柄。人世沧桑命不由己,生来就坏的能有几人,是这世上有白有黑,却并非人人都有澄清玉宇的机会罢了。」
巫勇一番话,直说得毛道愣怔,半晌回不过神。
她喃喃道:「大人看得如此透彻,如您这般有能力的人,更应该给别人机会,不是吗?」
「能力?本官一七品县令,做什么正道楷模?官场即是名利场,名利场上谈对错,燧石之火,能燃几何?世人皆如此,本官没有手段下作地鱼肉百姓就不错了,你凭甚要求于我?」巫勇瞥她一眼,冷哼。
毛道敛起了神色。
她抿着唇,好一会儿,才开口道:「大人,拜你所赐,我曾也不信这世上还有『公道』二字,遇到弥哥方知,命压人头,仍能有峰回路转的机会,上天既然给了这机会,就代表着天理尚存,如您这般的父母官,不应该因此寒心。」
「你眼中的公道是燧石之火,那么弥哥便是其中一簇火苗,若他死了,在我眼中也是为了公道而死,这世上有许许多多这样的人,您为何不信,燧石之火也可以燎原?」
毛道神情肃穆地看着巫勇,又补充了一句,「我若有您这样的身份,绝不会选择做一个冷眼旁观之人,人要对得起自己的本心,哪怕燧石之火只有一瞬。」
巫勇面色不太好看,瞧了她良久,冷笑道:「本官瞧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毛兰姐儿,依你所言,本官给你三年时间,成全了你去出家做尼姑的决心!」
毛道住到了县衙门。
新建县衙坐北朝南,地方甚大。
后庭内宅院落有致,住着县令夫人等女眷。
前半衙的大堂皂班房,住着三班衙役和杂佐。
毛道不偏不倚,住了皂班房后排最末的一间屋子。
此处在月台之后,虽是犄角旮旯,杂物堆积,但转个弯就是通往二堂口的道。
二堂口过后,便是内宅。
她自然不会白住这里,原本摊了个打扫的活,整日趴着擦地,累得直不起身子。
那帮衙役故意整她,以捕快陆行、杜九为首,总是走来走去,将她好不容易擦干净的地面再次踩脏。
毛道忍了几日,忍不下去了,抹布往盆里一甩,端起脏水就泼。
直接泼了陆行等人一身。
那陆行算是县衙里最有身份的捕快,家中开官店,其父是大名鼎鼎的陆员外。
他本人年轻气盛,嚣张惯了,断不能忍,撸起袖口就朝着毛道走来——
「找死是不是!」
却不料毛道撒腿就跑,直接朝着二堂口的方向喊:「杀人了!救命啊,杀人了!」
一边儿喊,还一边儿狂扯自己头发。
陆行蒙了下,待看清她跑去的方向,顿时急了,气势汹汹地追了上去:「闭嘴!往哪儿跑呢!给老子回来!」
他实在低估了毛道,她别的本事没有,跑起来却跟兔子一样快。
那日巫勇闲来无事,正在内宅院里陪夫人下棋。
毛道一路大喊,几名衙役没拦下,硬是让她跑到了二堂口。
巫勇远远地听到呼救声,蹙起了眉头。
县令夫人是个身子不太好的妇人,常年病着,喜清静。
巫勇大怒,起身就要离开。
其夫人拉住了他的衣袖,要一同前去看看。
最后毛道在二人面前好一顿表演,哭得声嘶力竭,道是陆行等人欺负她,薅她头发,将她拖拽在地。
巫勇尚未开口,县令夫人先生了气,道了句:「县衙之内便敢无法无天,欺辱一个姑娘家,成何体统!」
她是个心肠很好的妇人,斥责了陆行等人,转而又训斥巫勇,「我瞧你是老糊涂了,怎能让个姑娘家在前堂打杂!」
她开口要将毛道留在内宅,巫勇一向听她的,却是不肯。
他道:「夫人有所不知,这丫头不是个省油的灯,留她在你身边,我不放心。」
巫勇很少驳她的面子,他们夫妇二人感情极好,县令夫人自然相信他有他的道理,遂不再提此要求。
只她又道:「终究是个姑娘家,县衙为法正之地,若她被欺负了,你定要严惩。」
巫勇一口应下,当真命令陆行等人下去领了板子。
此事过后,毛道的日子好过许多。
但到底是在衙役众多的前堂,陆行虽不住在皂班房,却始终记着仇,明里暗里联合其他人没少整她。
毛道忍不下去的时候,逮着机会就反击,有次甚至拿着扫帚去茅坑沾满了屎,追着他们打。
后来,她挨欺负的次数越来越少。
毛道想起了她爹毛来喜,也想起了弥哥,她总结出了一个道理——
摧眉折腰换不来任何人的同情。
看碟下菜是人的本能,你把自己当成什么菜,别人便会视你为什么菜。
奋起反击兴许换不来尊重,但绝对可以换来和平。
彼时,毛道已年逾十六,成了县衙雇役的一名女仵作。
县衙里除了她,还有一名叫朱文的男仵作,他约莫与弥哥同岁,看着羸弱,举止也畏缩,同从前的毛来喜一样,是个被人奚落的下九流。
没人瞧得起他,他们给他起了个绰号,叫猪瘟。
朱文并非什么样的尸体都能验,遇到情况不明的女尸,多会找城里的坐婆来帮忙。
但因为晦气,愿意干这个的婆子少之又少,往往求爷爷告奶奶才不情不愿地来一趟。
毛道在帮忙验了一回女尸后,下次朱文还来找她。
她不肯白干,便找到巫勇,要求领衙门的俸给。
巫勇不耐烦,张嘴便道:「不想干就滚蛋。」
毛道咬牙,看着他道:「不给是吧,那我找你夫人评理去!」
说罢她作势转身就跑。
巫勇忙唤她名字,咬牙切齿:「回来!」
3
毛道觉得,巫勇此人颇是矛盾。
他会受贿,却又贪得不多。
会因为嫌麻烦草草断案,却又有一双明察秋毫的眼睛。
他凡事秉承的原则是先利己,后利人,并因此被不少百姓谩骂。
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十几年的县令,被他当得明明白白,奸猾无比。
他不是个好官,但对县令夫人来说,绝对是个好丈夫。
县令夫人亦是年逾四十好几的妇人,鬓间有白发,容貌普通。
她因身体不好,未能给巫勇生下一儿半女。
而巫勇竟然连一房妾室也无,就这么守着自己的夫人,过了大半生。
纵然县令夫人曾是府尹之女,这在外人看来也很不可思议。
要知道那老府尹色迷得很,都老态龙钟了,还娶了好几个妙龄少女做妾。
新建县令巫勇,同夫人鹣鲽情深,是出了名的。
入秋后,县令夫人常因旧疾头痛难安,有次竟还肢体麻木,床都下不来了。
巫勇焦急万分,方圆一带稍有名气的郎中请了个遍,仍不见夫人好转。
后来有个郎中道,此症需慢养,常以熊胆入药。
生药铺鲜少有熊胆,县衙的三班衙役便全都有了事做,三天两头地去深山老林里捕熊。
然而熊却不是那般好捕的,往往布下了陷阱等上十天半月,也猎不到一头。
天冷之后,熊的踪迹就更难寻到了。
毛道闲来无事,也跟着进了几回林子。
她纯粹是觉得县令夫人心善,愿意为缓解她的病痛出一份力。
那日她如常进了林子,藏匿在熊可能会出现的地方,等待动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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