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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大可《它们的性》：为什么爱，为什么活着？

萌宠菠菠乐园
2024-10-16 02:08

文 / 王大可

动物世界的真爱

斑胸草雀在配偶孵蛋的时候，会站在巢周围的树梢上放哨，有蛇或其他捕食者出没的时候可以通知配偶逃跑。如果没有放哨，孵蛋的一方容易迅速被捕食者吞没，但放哨行为也会把放哨者暴露在危险之下。温顺的班胸草雀遇到捕食者时，他们的体形其实并不足以做出任何恐吓动作，以吓跑捕食者，他们也无法带着辛苦养育的蛋逃跑，遇到危险，蛋则难以幸存。因而，研究人员推测，班胸草雀的站岗和预警，并没有保护后代的作用，而更可能是为了保障配偶的安全。

斑胸草雀

红翅黑鹂

另一种动物，红翅黑鹂也有站岗行为，但他们有能力吓退敌人，保护自己的鸟蛋。因此，研究人员推测，他们之所以愿意承担放哨的风险，则可能与生殖利益相关。班胸草雀就没有这一层利益考量，也许危险来临的时候，他们思考的是蛋没了可以再生，但是配偶没了就要伤心了。

果蝇

果蝇精液中的蛋白可能导致雌性产卵增多、寿命降低，但交配与生殖并不总是会伤害雌性的利益。心结蚁的蚁王、蚁后是终身单配制的。蚁王和蚁后在非常短的时间内大量交配，随后蚁王死去，蚁后将这些精子精心地储存在身体里，在一生中缓慢释放精子，以产生后代。有些种类的蚁后甚至可以持续用这些存货，受精卵子长达几十年。

单配制的物种中两性的冲突降到最低，雄性蚁王注定了会在纵欲过后早早死去，那么他们传递自己遗传物质（繁衍后代）的能力则与雌性的寿命绑定了。于是研究人员发现，非处蚁后的寿命显著高于处女蚁后，说明交配与繁殖可以增加雌性寿命。

研究人员进一步使用正常和不育的蚁王跟蚁后交配，发现生育后代和不生育后代的蚁后其实寿命无显著差异。这和我们通常认为的，生育会降低雌性寿命的假说相悖。和有生育能力的蚁王交配的蚁后产卵更多，但统计发现，这种对身体的损耗却并未影响她的寿命。蚁王是如何通过交配延长另一半生命的机制尚不得而知，但蚁王死后还默默守护伴侣生命的举措，的确让人动容。

牛津的郊区有一片森林，里面有野生的一夫一妻制大山雀。研究人员在大山雀夫妻双方身上绑了GPS，然后在山林的不同地方放置了食物基站。大山雀夫妻双方被给予了不同的门禁卡，每到一个基站，夫妻中只有一方可以进去进食，有的基站只有雄性可以进去，有的基站只有雌性可以进去。研究人员想知道，它们会不会为了食物而分开觅食？

如果要最大化收益，它们应该分开觅食，各自去寻找自己能打开门的食物基站。然而大山雀夫妇并没有分离，它们携手来到一个食物基站，其中一方进去大快朵颐，另一只就在外面守候，这一只吃饱了，它们再去寻找下一个食物基站。它们牺牲了自己的进食需求，付出了更多飞行成本，有时候他们需要找寻很久，但因为有爱，基站之间的距离再远，它们也不会分开。

在这些动物里，为交配而斗争不再是他们生活的核心。他们的合作行为超越了单方面的利益计算，也超越了进化论的“弱肉强食”。

为什么爱，为什么活着，不是终极的利益目标，是终极的人生问题。

为什么爱，为什么活着

达尔文在南美洲厄瓜多尔的加拉帕戈斯群岛发现了达尔文地雀，后者启发他写作了《物种起源》，所以在后世眼中，加拉帕戈斯群岛一跃成为达尔文主义者的圣地。笔者有幸在那里短期工作过，加拉帕戈斯信托基金会的主管安迪指着宁静的海滩对我说：“加拉帕戈斯给厄瓜多尔带来了荣誉、金钱和仇恨。”

加拉帕戈斯旅游业已被寡头垄断，五天四夜的行程价格超过两万人民币，后来者根本无法从中取一杯羹，难免眼红。所有来厄瓜多尔旅游的人都是冲着加拉帕戈斯来的，厄瓜多尔人民享受着加拉帕戈斯带来的巨大财富，同时却愤恨不平，厄瓜多尔还有丰富的雨林系统，但游人却从不驻足。不过，如果不是加拉帕戈斯，想看热带雨林的人也会选择巴西、秘鲁，而非小小的厄瓜多尔。许多厄瓜多尔人因为昂贵的旅游价格都没有机会一睹加拉帕戈斯的风采，甚至加拉帕戈斯大岛上的居民，也都没有机会去无人岛游览。这更加剧了仇恨。

我们在岛上没有见到一片人类垃圾。安迪说：“看我们的保护工作做得多好。”每一片海域、每一块岩石、每一个动物，都投注了来自游客、厄瓜多尔政府和达尔文追随者的大量金钱。“我们致力于恢复加拉帕戈斯的生态环境，恢复至它受到人类干扰之前。”他们正在给弗洛雷安纳岛（FloreanaIsland）上的所有猫做绝育，因为它们会偷食鸟蛋和乌龟蛋。等这一批猫死了，岛上就再也不会出现猫。

但最先给加拉帕戈斯带来毁灭性打击的不是猫，而是老鼠。它们恣意毁掉蛋和幼崽，岛上的动物在没有天敌的环境下生活了五百万年，早就忘记了恐惧和抵御。

人类准备消灭岛上所有的老鼠。首先他们将隔离家养动物和野生动物，之后用直升机向整个岛屿大量投毒，毒药降解之后，再把弗洛雷安纳岛周围小岛上的生物引入大岛。

“为什么要这么做？”我问。

“为了情怀，我从小就热爱动物。”安迪很陶醉。

“不，我是问，为什么要花那么多钱保护这里的动物？”

“为了维护生态多样性，一旦我们成功，这种方式就可以在全世界许多岛屿推广。”

“为什么要维护生态多样性？”

“因为动物是我们的朋友。”

我不好再问下去。人类做的所有努力都是为了人类自己，其实地球不需要被保护，46亿年，什么极端情况都经历过。生物不需要被保护，从35亿年前走到今天，尸骨堆积如山，灭绝相比生存更是一种常态。人类保护环境，其实是为了人类的生存，人的身体没有那么快进化到可以适应污染的空气、水源和土壤，人的技术没有强大到有朝一日我们面对环境巨变时还能泰然处之。

人类保护生态多样性是因为人类自知自己无知，活化石比死化石能提供更多信息，现存的生态环境能比照片提供更多信息。多样才能抵抗不可预知的灾难。人类与其他动物的血液相似，基因也高度一致，其他动物提供的信息可以帮助人类生存下去。所以，当保护动物所带来的利益超过了任其灭绝的利益，还有什么理由不握手言和？

那么，人类凭什么决定一种生物比另一种生物更重要？其实也是凭利益大小。为什么对老鼠赶尽杀绝？因为老鼠妨碍我们赚钱。为什么对细菌病毒毫不心慈手软？因为它们引起的疾病，妨碍我们活着。为什么养宠物？因为它们能和我们玩。为什么养家禽牲口？因为它们能让我们吃。为什么有道德和法律？因为有了这些，人类才能活得更好。为什么有爱？因为爱会给你一种错觉，一种我们仿佛不是仅为了人类的利益而活着的错觉。

加拉帕戈斯的环境保护，主要是为了“钱生钱”。前有达尔文背书，后有大卫·莱克作传，加拉帕戈斯一跃成为动物旅游界的奢侈品。但它之所以可以得到学界大咖的青睐，也是因为得天独厚的地理优势。

加拉帕戈斯群岛位于太平洋板块之上，所有岛屿均诞生于火山爆发，火山热点现位于伊萨贝拉岛（IsabelaIsland）和费尔南迪纳岛（FernandinaIsland）之下，故岛屿上没有原生生物，几乎所有陆生生物都来自美洲大陆，因此可以在不同岛屿上研究同一物种的分化。

太平洋板块主要由玄武岩构成，相较花岗岩组成的美洲大陆板块，它要更重，在板块运动时会下插入美洲板块下方，故加拉帕戈斯群岛一直在向美洲大陆移动，火山热点位置不变，随之形成了一连串岛屿。

两千万年前，最早的植物是被风和鸟带到岛屿上的，有了植被之后，从大陆而来的生物才能生存。大型陆生生物从美洲大陆乘坐木头等漂浮物而来。但一千万年前，位于美洲西海岸的安第斯山脉隆起，被冲到海里的生物大大减少，加拉帕戈斯也实现了地理隔离。现存最早的加拉帕戈斯岛屿诞生于五百万年前，更古老的岛屿与其承载着的生物，已经随着板块运动没入美洲大陆板块之下。死亡是自然界中的常态遗迹。

在南普拉萨岛（SouthPlazaIsland），我们发现了一具海鬣蜥的干尸，我们问导游它为什么会死，他说：“来这里的人们总忘记动物会死。”

在厄瓜多尔的首都基多，导游指着安第斯山脉自豪地对我说：“厄瓜多尔大部分人是中产阶级，基多没有贫民窟。”红绿灯下，一个杂技演员正在往空中抛掷道具，杂耍完毕，便敲车窗索要小费。导游不屑地对我说：“那是哥伦比亚移民。”远方山腰处，一间破败的茅草房被垃圾环绕，一头猪自由地在垃圾堆中觅食。“我们是南美农业第四大国，厄瓜多尔有肥沃的火山土壤，适宜的气候，一年四季都能种植作物。”

小巷两旁，年轻的姑娘站在门口，一手一个冰淇淋，一边舔一边卖，路边到处可见Chifa餐馆（秘鲁中餐馆）。导游接着说：“厄瓜多尔有很多中国移民，有一个城市中国居民甚至占了34%，我们热爱中国的炒饭。厄瓜多尔的最大香蕉出口商姓‘王’。”

接着，导游精心讲解起基多的殖民时期建筑，说道：“厄瓜多尔的土著人最终接受了西方的自由思想。”

这些土著们之前被西方世界殖民，现在却转身成为动物世界的殖民者。他们最终学会了如何以人类利益为中心的方式对待动物。不管是老鼠、猫，还是那些吸引着世界各地游客的珍稀保护动物们，它们最终的处境如何，完全还是取决于它们对人类能产生多大的利益。人类可以有秩序地扑杀、阉割和引进动物，并学会用爱的名义去包裹太过赤裸的利益。

（本文选自王大可所著《它们的性》，由新经典·琥珀、新星出版社授权发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