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缘之 作者/龙缘之
编辑/Weiyi
原文于2020年8月1日
首刊于Yahoo奇摩动保政策专栏
作者:龙缘之
在动物园内,没有任何游客
可以捕捉住动物的眼神。
6月初,我和政治大学台湾历史研究所的郑丽榕老师一同在诚品信义店分享以「如何怀念牠:关于动物的记忆与纪念」为题的演讲。此为郑老师新书《文明的野兽》的系列活动之一。
郑老师此前已撰写多篇文章,从「死猫挂树头、死狗放水流」的民间动物安葬,到台北圆山动物园里的动物慰灵祭,以及人们熟悉的特定动物死后被制成标本的故事,都曾是她写作的主题[2]。
读完这些故事的我,不禁想起在动物倡议中,是否也曾以「纪念」形式唤起人们对动物的记忆——特别是那些生前与死后,长期被社会忽略的动物呢?本文即出自对这个问题的思考。
谁被「纪念」?谁在「纪念」?
「纪念」的目的,决定了我们如何「纪念」牠们。我们先看看过往较为常见的纪念的缘由。从日本殖民时代的「慰灵祭」到「畜魂碑」,这些动物或是被认为「值得追忆的」,被寄予了许多人的情感记忆或想象,又或许是人们对于动物实验与肉食文化的赎罪。在这两大类活动中,有的带有温情,有的却是主流社会不愿正视的问题。显而易见的是,这些纪念活动的动机皆出自于人。
那么,动物呢?牠们是否在死后仍因为人的需求和目的而被形塑成特定的样子?动物不同于「物」,但其「能动性」(agency)是否有机会在此过程中展现?还是说,多种「纪念」形式,只能成为另一种规训、另一种僵化人们对动物「曾经存在」的理解?
写作〈我们为何凝视动物〉的艺术史名家约翰.伯格(JohnBerger)认为,「唯有想象中的动物不容易消失」[3]。正如我们经常能看到的那些被纪念的动物,常是人们愿意不断地回想(或是不断重塑想象)的个别动物,如大象林旺。
另外,也有一些特殊场所(如屠宰场、动物实验中心等)设置了畜魂碑(慰灵碑),除了是对被牺牲的动物之感念,更大程度上,或许也是人们为了让自己的感觉好受一点。
社运召唤被遗忘的动物
日渐跃入公众视野的,则是行动主义对动物生命的召唤。比如数年前在运输过程中坠落马路的河马「阿河」,在大马路(人类追求速度的现代生活表征)上,牠诺大的身躯让人无法回避,急欲想移除。最后阿河悲惨地死去,NGO团体仍不断透过媒体提醒人们「牠还在」,该事件在一定程度上,也使得台湾《动物保护法》「动物展演规范修正条文」三读通过 [4]。
同样带有正视和意图改变动物处境的「纪念」活动,还有艺术家们带有仪式感的创作。杜韵飞的《生殇相》系列摄影作品,以收容所里即将被安乐死的狗为主题,拍摄了牠们死前的最后面容。
艺术家张力山的《形骸孤岛》则收集了全台湾两万多只流浪动物骨灰,促使民众将「观看」转换为「行动」。参观者可以参与捡骨,装入信封后,集中放置到展场一处。艺术家在展览结束后,把所有观众捡骨后的信封一同寄至政府主管部门。
©张力山
观看遗照与捡骨,以往只发生在最亲密的人之间。在这些艺术展览里,观众却必须透过凝视和实际参与,静默地完成哀悼,甚至将动物与人们的愿望,聚合为表达民众心声的政治诉求(改善流浪动物政策、加强动物保护)。
近年,动保团体发起的「众生愿」、「世界动物权日」(NARD)等具有仪式感的活动亦具创意。前者借着中元节的契机,希冀人们在传统祭祀中,以其他方式取代动物「三牲」,正视「生存」是所有动物的本能和盼望;后者已连续两年在台举办,台北场与高雄场的参与者手持动物照片,朗读〈动物权利宣言〉,为每年「数以百亿计」因人而受苦的动物(经济动物、实验动物、伴侣动物、展演动物等)献花、默哀。
©刘昌儒
更具行动性的,还有在屠宰场附近的「为猪送行」。在这个原名为「Vigil」(原意为「守夜」——同样过往仅发生于人类亲友之间)的活动中,参加者手持海报和标语,在屠场门口为已饱受旅途劳顿,却即将死去的猪表达怜惜之情,目送其走向生命的最后一程[5]。
上述这些活动促使人感怀「因人而出生、因人而逝去」的动物,更包括那些尚未死去的,以及尚未出生的生命。这是人的赎罪,正如「为猪送行」不单是为了非人动物(猪),更是做给社会大众(人)看的。
©蔡育琳
从展出流浪狗遗照、为流浪动物捡骨、到「为猪送行」,皆是最初提到的主流意识形态下的「纪念」活动所排斥的,更是许多人不愿面对的现实。这些活动的本质是反思性的。相较之下,政府或业者(动物实验产业、经济动物产业)所组织的「纪念」,则具有社会规训的功能,是动物倡议者并不满足的既定社会秩序。
是纪念,更是规训
在这里我举两个例子。
第一个例子,是1993年的电影《犬王》。在这部虚构的剧情片中,导演姚守岗为了拍摄一场炸弹在军犬口中爆炸的镜头,安排了一头立有功勋的军犬演出。为了达到影片效果,军犬活生生地在镜头前被炸死 [6]。电影观众不仅看到牠生前的最后身影,「观看」本身,甚至成了合理化这种杀戮与展演的一部分。
无论是标本的展出或是影像回顾,这种被设定的「纪念」,不见温情,反而可能令人感到痛苦。正是因为,这种「纪念」的目的与珍视动物生命是悖离的,它显示的是一种完全不一样的对于生命的理解及感受,赤裸地直指人类文化中的残酷面向,甚至剥夺了任何严肃地哀悼牠们的可能性。
这个案例甚至引起了非动保群体的忿怒。一个更广为人知的例子,是2011年的春节联欢晚会上,由魔术师傅琰东的「年年有“鱼”」金鱼列队表演,让数只金鱼依魔术师的指令列队前进、表演各种组合队型,引发社会热议和不满。
媒体评论指出:「几条小小的金鱼竟然引起了如此巨大的反响,窃以为已然超出了“虐鱼”的范畴,而是另有深刻的社会背景和社会心理。很多人心里都有一条春晚金鱼,他们从金鱼的身上找到了自己的影子,甚至找到了社会的影子……金鱼的命运遭遇了人为的操纵,牠们已经沦为魔术师表演的道具和为人类制造“安定祥和”氛围的工具……看到金鱼就想到了自己,难免有人会由此生出几分“惺惺相惜”的共鸣。 」[7]
如此看来,这些对动物或是生前的生命、或是死后的身体的操作,是不是皆带有着对作为人的观者「杀鸡儆猴」的味道呢?从一个带有反省性的立场出发,这些活动不仅令一部份的人反感,也唤起心理层面的恐惧,与对人类恶行的忿怒。
「影像再现」是种双面刃
然而,观看从来不是一个简单的事。
科技哲学中的「观察渗透理论」(theory-laden,指科学的观察是「已被理论渗透的」,或说是「载有理论的」),在社会科学领域同样具有启发性:当观察者拥有什么样的世界观时,他就会基于那样的认识方式(理论),看到他「想」看到的「事实」、得出相应的结论。而当观察的主体换人时,所谓的「事实」又会基于新的观察者的世界观,而被「看到」、描述为不同的事物。
因此,「观察」的过程和结论,乃是被观察者本身既有的「理论」所渗透的。不同的人,可能拥有完全不同的结论 [8]。在动保组织揭示的种种残酷现实面前,关爱动物的人们看到的是令其难过的影像,在其他人眼中,却可能是令人兴奋,甚至激发欲望的载体。
究竟,如何适宜地呈现动物的处境,才能达到动物倡议的最佳效果呢?
艺术转化的重要性
透过艺术和创意的转化,是否可能更好地引导观者对动物处境的理解与同情?
我认为是可能的。在此试举两个例子。在位于日本埼玉县的丸木美术馆中,近期展出了馆方委托制作的「纸芝居」创作〈微小的声音〉(ちっちゃいこえ)[9]。丸木美术馆由长期绘制原子弹爆炸主题的丸木俊、丸木位里夫妇成立,展出他们知名的「原爆图」、「水俣病」、「南京大屠杀」等巨幅系列作品。
绘本画家Arthur Binard则自丸木夫妻多幅「原爆图」作品中截取观者容易忽略的元素,如受爆人群身边的猫狗身影、刚出生的人类婴孩等,重绘为一幅幅画作的主角,传达「包括动物在内的所有由细胞组成的生命,都是战争的受害者」之信息,以此展现人和动物的平等性。
日本插画家Rumico则以《动物与战争》一书为灵感来源,创作了〈可爱救世界〉系列插画 [10]。动物在人类战争中,或是作为工具(战马、战鸽等)、实验动物(如上述之军事承包商利用猪的例子),或是受害者(可以〈微小的声音〉为例)的事实,有时令人难以直视。Rumico因此选择了以柔和的笔触,描绘动物的单纯和乐观。
即使是身上有绷带、像个残破的布娃娃一般的兔子和老鼠,也积极地求生、爱玩、向往着和平。这些画作显示了动物既可爱、又可怜的一面(日语的「可爱」かわいい与「可怜」かわいそう也非常接近),意图唤起观者的同理心。
©龙缘之
动物园——人与动物关系的墓志铭
Rachel Poliquin等研究者认为,人们对动物毛皮和骨骼的收集和保存,彷佛是在建立一种「没有呼吸的动物园」(breathless zoo)。反过来想,动物园会不会也是一种「有呼吸的标本馆」呢 [11]?
「你去过动物园吗?」、「你喜欢动物园吗?」一部名为《你想住在动物园吗?》的影片导演林晋宽,对民众发问道。当导演进一步询问「你觉得动物园的动物快乐吗?」「你会想住在动物园吗?」许多人进入了沉思。
《你想住在动物园吗》2016
©林晋宽
动物园展示和对待动物的方式,以及动物经常表现出的刻板行为等非自然状态,经常引发人们的反省,近年来更是动物倡议经常讨论的议题。透过对《文明的野兽》一书的阅读,我大胆的设想,动物园展示所强调的人对动物的「爱」,是否根本上仅是对动物的占有、控制和支配?
我认为,动物园为人们展现了多重的对自然世界的想象。首先,是一个受到规训的世界(此亦是郑丽榕老师书中不断涉及的问题,在此不再坠述);其次,是一个充满人类幻想的世界,那个既如傅柯(M. Foucault)的「全景敞视」概念下的监狱,又如全景图(panorama)一般的超现实空间。在动物园,人们以为可以用视觉统摄世界各地的动物。
影片说明:为了让游客骑乘老虎、付费照相,浙江台州温岭动物园员工在游客面前训练老虎。在此过程中,驯兽员不断地以威吓等方式,让老虎完全不敢反抗人类,维持照相的姿态。©Youtube Freemoren
最后,动物园展示的是一种无遮蔽的、去魅的世界。它既是傅科阐述过的自我监禁之空间,更使动物成为「一种已完全被边缘化的东西」(伯格语)[12]。透过对展演动物的观察,人们会领悟到,许多动物早已自我放弃。
也许,在动物福利和法律较为进步的国家中,展演动物的处境较为不同,但从研究东京上野动物园的《野兽的本质:东京恩赐动物园的帝国与展览》,到主题为圆山动物园史的《文明的野兽》,两本书都揭示了动物园作为「人类宰制其他动物的表征」之一 [13]。
我因而常以「霸凌」(bully)概念反思动物园:人们对动物的「霸凌」,体现在由施暴者(如驯兽师)、受害者(动物)和旁观者(游客)构成的三角结构中。如果旁观者无法为受害者发声、同理心机制被环境所压抑,一次又一次地无法发挥作用,乃至旁观者转而认同施暴者言行,那么,他很有可能将逐渐「以不公正为常态」,在沉默的螺旋(spiral of silence)中加入「施暴」的行列。长此以往,更将养成「漠视受害者需求」的惯性 [14]。
诺贝尔文学奖得主柯慈(J. M. Coetzee)在其获奖演说(后改写为小说)《动物的生命》中,以犹太人集中营比喻人类对待动物的方式:「真正的恐怖在于,不仅凶手们拒绝设身处地地为受害者着想,别的人也一样……换而言之,他们断绝了内心的沟通。」[15]。伯格则指出,独自前往动物园的人,只能感受到自己的孤独 [16]。
快乐,往往来自于共感,我们也许可以从这个角度来理解伯格的话。在动物园中,人们永远难以实现「人与动物和谐相处」的幻想。
结语
在现代生活中,多数人仅有贫乏的与少数动物交往的机会,在不干扰野生动物的保育原则之下,动物园成为许多人拉近与动物的空间距离之渠道。无怪乎,伯格写道「现代动物园是为一种与人类历史同样久远的关系所立的墓志铭。」[17]
从动物慰灵祭、畜魂碑,到此处所谓之「墓志铭」,关于动物的观看、记忆和纪念,如要挣脱出既定的权力关系和社会规训,仍需要更多真实信息的传播、艺术化的引导,鼓励人们培养关于动物生命的个人体会,最终吸引社会大众对「人与动物关系」进行反省。
参考资料
[1]John Berger著,刘惠媛译,〈为何凝视动物?〉,《看》,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年,第26页。
[2]郑丽榕,从「死猫吊树头,死狗放水流」到为爱宠做棺材——历史中的动物安葬故事
[3]John Berger著,刘惠媛译,〈为何凝视动物?〉,《看》,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年,第13页。
[4]台湾动物社会研究会,〈动物圈养展示、表演管理的溃败!阿河枉死!无数被圈养、展示的动物仍无法律可以保障其福利〉,2016年2月3日。
[5]蔡育琳,〈台湾首次为猪送行台北AnimalSave〉,关怀生命协会。
值得注意的是,「为猪送行」对应屠宰业者和运送人员的方式和态度。由「救救港猪」团体发起的香港「为猪送行」,就准备了纯素的点心送给运送猪只的工作人员,在释出善意的同时,更体现了人和非人动物都是倡议团体关怀的对象。
[6] 《导演拍电影为求真实炸死军犬网友骂其冷血》,重庆时报,2008年12月02日。
[7]乔志峰,〈那几条金鱼为何牵动人心〉,光明网-光明观察,2011年2月16日。
影片网址:https://www.youtube.com/watch?v=-P5e4ktZvdU
[8]关于「观察渗透理论」可进一步参考:http://cscsnet.hkbu.edu.hk/articles/kwan1_f.html
[9]「纸芝居」(kamishibai)是日本传统民间艺术形式。说书人的解说伴随着一幅幅画作在简易的箱子中轮流展示,宛如一个流动的小剧场;丸木美术馆网站中关于本项目的页面:https://marukigallery.jp/1925/
[10]插画家网站http://rumico-carnival.shop-pro.jp/ Anthony J. Nocella, Colin Satler等,Animals and War:Confronting the Military-Animal Industrial Complex,Lexington Books,2003.
[11]转引自郑丽榕,《文明的野兽:从圆山动物园解读近代台湾动物文化史》,新北市:远足文化,2020年,第300页及332页。
[12]傅柯,刘北成、杨远缨译,《规训与惩罚:监狱的诞生》,台北桂冠出版,1992年;JohnBerger,〈为何凝视动物?〉,《看》,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年,第22页。
[13]I. J. Miller, The Nature of the Beasts: Empire andExhibition at the Tokyo Imperial Zoo (Berkeley and Los Angeles, California: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2013.
[14]可参考笔者对「霸凌动物」的进一步说明:「2019反霸凌动物教师培力暨教案设计工作坊」梯次一(关怀生命协会报导)
[15]J. M. Coetzee著,朱子仪译,《动物的生命》,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06,第40-41页。
[16]John Berger著,刘惠媛译,〈为何凝视动物?〉,《看》,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年,第26页。
[17]JohnBerger著,刘惠媛译,〈为何凝视动物?〉,《看》,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年,第18页。
原标题:《还记得「牠」吗?关于动物的记忆、纪念与观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