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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名的推荐

·看完《葬送的芙莉莲》后一些无端联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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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ummary:你死后,我突然发现我爱你

0.

那一天真是非常、非常平常的一天。

就跟书记官先生过去已度过的数百年岁月中的每一天一样,太阳依旧在早晨六点半升起,隔壁赞恩达先生家的狗照常肩负起巡视街道的重要使命,好整以暇地在天亮时分咬开已满是牙印的大门;艾拉女士的牛奶与晨报在七点前被放进门口深绿色的信箱,被施过劳动魔法的厨房接收指令后开始准备起早饭,那通常是焦香的面包和果酱,有时还配上两片培根。七点半,艾尔海森从床上醒来。

那一天真是很平常,平常到毛手毛脚的黛拉小姐顺利打碎了她第四万个杯子,艾尔海森路过这位呜呼哀哉的女士时,后者挥着桃木魔杖把碎片转移到不远处的垃圾桶,转头不好意思地向艾尔海森打招呼:“早上好,书记官先生。”

“早上好,黛拉小姐。”艾尔海森微一颔首,“你似乎已经连着一百年每天都摔碎一个杯子,还没学会修复魔法吗?”

黛拉轻轻抓了一下头发:“修复魔法什么的,我倒也不是不会啦,就是…”她犹豫了一会,最终还是没说出已绕在舌尖的小秘密,身前的男人这么询问她很明显仅仅是出于例行公事般的礼貌,她很清楚。他已经这样不近人情整整一千年啦。

“大风纪官似乎在找您“黛拉温柔地笑起来,”或许您该去一趟他的办公室。“

那一天真是非常、非常平常的一天,艾尔海森平常地向黛拉道了谢,又平常地敲开了风纪官办公室的大门。指节落在实木的深色门板上,发出任何时候都会发出的,千篇一律的沉闷声响。咚咚。像某个人鲜活的心跳。

门没锁,于是艾尔海森推门走进去,白发的风纪官坐在桌子后面,他的神色算不上寻常。赛诺向来人举起一个粉红色的印花信封——这一般是某个小女生用来倾诉爱意或心事的信笺,可爱的连周边的空气都被迫染上一层浅色的泡泡,艾尔海森差不多有五百年没见过这样的物什。

“谁的?”他饶有兴致地问,“提纳里知道吗?”

“事实上这不是给我的,“赛诺将信封搁在桌上,“当然,它也不是情书。他抬起头,看向艾尔海森灰绿色的眼睛,像盯着一潭明知泛不起波澜的死水,“这是卡维的信,他去世了。

1.

人类的寿命是很短暂的。

很多年前,一个金发的年轻人类曾冒失地闯入巫师的领地,他长的漂亮,艳丽过于艾拉女士用魔法变出的玫瑰花,葡萄酒一般荡漾的瞳孔盛的是两汪真诚的笑意。他说他是个建筑师,来始是打算做一笔大大大生意。

开头的日子当然没人来找他,巫师对于人类有着一种纯天然的鄙夷,即便对方带来的那个会说话的箱子没有一点儿魔法的痕迹,他们也依旧不愿意承认那样精巧的存在会是人类的杰作他们等待着,观望着,想看看这个异乡人何时才会垂头丧气地离开。

艾尔海森并不是那些人里的一员,确切的说,他对此不感兴趣。如果不是那个人类在图书馆叫住他,他可能一辈子也不会知晓对方的名字。

但这件事就是这么发生了,那个人类凑近了他,于是艾尔海森能很清晰地看见对方眼底自己的倒影。他记住了这个人类。他的记性一向很好。

“你好。”对方笑起来,“我是卡维。”

//

回忆沉进深不见底的古井,赛诺毫不意外地看到没有丝毫情绪波动的好友,他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把那个粉色的信笺递了过去:“卡维这封遗书,开头落款是你——这是他写给你一个人的,还顺带附赠了两件遗物。”

“什么遗物?”艾尔海森问,“他的帐单吗?”

“一样是梅赫拉克。”赛诺指了下墙边的纸箱子,“还有一样是他的骨灰,他让你找个风景好点儿的地方埋了。”

“还不如是帐单呢。”艾尔海森说,“起码没有那么多后续的麻烦事。”

话虽如此,他还是朝那个箱子施了个悬浮魔法,任其如一朵飘浮的云一样跟在自己身后,信笺无处可去便拿在手中,这家伙促狭的恶作剧在他死后依旧有效,书记官先生拿了个粉色信笺的消息不多时便传遍了智慧官,本质还是人类的巫师们凑在一起八卦,纷纷猜测是不是万年铁树发芽开花,属实是娱乐了大众好半天。

这一天似乎不那么平常,艾拉女士的花没能顺着太阳的升起攀上教令院花园中早早搭好的木架子,无处可栖的蝴蝶与蜜蜂只好无依无靠地飘在风中,它们翅膀上繁复的花纹在阳光下纤毫毕现。有一只悄悄装成被风裹挟了的黄色蝴蝶穿过窗户落在了信封上——尽善尽美的大建筑师甚至特意挑了有香味的那种。

艾尔海森动了下手指,权作驱逐。

他走进办公室,将太阳,花与蝴蝶通通关在外面。随后他坐下,轻轻拆开信封取出信笺,一张羊皮旧地图随之落在桌面上,发毛的边沿昭示着它已被多少次被人握在掌心。艾尔海森只瞥了一眼便收回了视线。

“致不高兴先生:当你看到这封信时,很遗憾地通知你,我已经光荣的先你一步去见上帝了,希望祂老人家不会因为我跟你的交情而将我打入十八层地狱,事实上这完全不是我能决定的,当初谁能料到天使的面孔下住着的是个彻彻底底的异教徒……”

完全是废话,艾尔海森面无表情地想,他果然应该施个小小的火焰魔法把这玩意付之一炬,省得它无意义地荼毒巫师的大脑,他烦心事已经够多了。

“等等,我很怀疑你是否已经用了什么邪恶的魔法对准了这封可怜的遗书,住手!收回你指尖的那团火,接下来我要说的可都是正事!”

艾尔海森顿了一下,随即轻轻捻了下食指与拇指,于是魔法得以撤回,大建筑师的遗言侥幸逃进一劫。不知道人类的预感是不是都这样精准,抑或是他真的拥有魔法,用于预言未来的喷泉或水晶球或许真的会接受他的召唤告诉他某位不近人情的大书记官会在这一刻试图毁掉他的遗书。谁知道呢?

他只好继续看下去。

“你一定还记得五十五前的那场旅行:为了一只不知道存不存在的鸟,你选择从你待了一年的岗位抽身,你是那样相信那位神明镌刻在祂墓碑上的语言,妄图想要寻找巫师永生的秘密——背刺上帝这事儿是你这样的异教徒能做出来的。而我的意思是,我,人类最伟大的建筑师与魔法师,先你一步发现了它的踪迹,就凭我短暂的生命,再次胜过了巫师。”

“八十年前我曾在家乡见过天堂鸟的踪迹,八十年前后我又再一次碰上了它:那么,不高兴先生,如果你仍想找到那个问题的答案,那我愿意向你再次发出邀请,完成那段未就的旅程。”

“在此之前,请不要忘了埋葬我的骨灰,你是否可以把我撒进艾拉小姐的花圃?如果能成为那些牵牛花的一部分,我想我一定会非常、非常开心。”

“又及:其实我不是基督教徒,上帝什么的还是见鬼去吧!”

“你忠诚的:卡维。”

放下信的那短短一个瞬间,艾尔海森被阳光晃了下眼,模糊的视线中似乎有个青年从光下飞舞的尘埃中走出,他穿着白色的笔挺礼服,身后跟他那个会飞会说话的神奇箱子,似乎下一秒就会施施然来到他面前,像十年前那样把邀请函拍在桌上。

“我要挑战巫师。”卡维像猫一样眯起眼睛微笑,“用你们最擅长的魔法

“人类不可能学得会魔法,你会输,“艾尔海森听见自己的声音,斩钉截铁。

“哈?是吗?”卡维满不在乎地拍了拍身后的梅赫拉克, “那你可要好好见识了我的本事了——我可是人类的大魔法师。”

他骄傲又自信地转身离开,就像他曾在面对巫师们刻薄的嘲讽时所做的一样。艾尔海森船眼着了下对方的背影,轻轻把邀请函拨到了一边,然后继续他手头的工作。赛诺在下班前高开他办公室的门:“你打算去看看卡维发起的‘决斗’吗?”

“不了,下班后是我的私人时间。”

“可那个孩子似乎把你当作了朋友。”巡林官的声音从门口传来,卡维是个非常有意思的人类,他对于智慧,现实与美的追求是任何一个巫师都不会有的,我见过他的设计,不管他这次会不会赢,我都将委托他去修葺化城郭——当然,我不认为他一定会输。”

艾尔海森将桌上的书摞在一起:“人类无法使用魔法。”

“嗯哼。”提纳里耸了下肩,“话是这样说,但你见过梅赫拉克,它是人类的杰作。”

//

回忆与信件被一道收进下午四时的阳光。艾尔海森扯了下嘴角,有些粗暴地把信与羊皮地图塞回信封。他已经整整五十年不曾想起过当初那位贸然闯入的建筑师,他们相处不过短短十年,这对于巫师漫长的人生而言只是惊鸿一瞥——可就在读完卡维遗言的这个下午,艾尔海森发现他清晰地记起了那个家伙的一切:他玫瑰色的瞳孔,他阳光般的金发,他说话时惯常扬起的尾音以及那段不过十年的旅程。

这太影响工作了,不过好在书记官对于自己的职责也并不那么上心。

他在这个非常、非常平常的一天提前选择了下班。这是五十年来的头一遭。

2、

“我想我还记得他——那位人类的建筑师,他替我修筑了美丽的飘窗与花扇,八十年过去,它仍旧坚固而鲜艳。“艾拉站在花店的门口,“那位人类叫什么来着?卡恩?卡莱斯?”

“卡维。”艾尔海森提醒她。

“哦,是的,卡维。”艾拉点点头,“他用那朵在火焰中开放的玫瑰胜过了我‘能让所有鲜花马上开放的魔法’,按理说我很乐意让他的骨灰落进我的花房,但——“她顿了一下,向一旁微微让开,露出的花房摆满了光秃的花盆,却不见一抹鲜艳的色彩,“真的非常,非常不巧,我的种子在去年冬天用完了,下个月我会离开这儿去找新的花种,书记官先生,您能等到那个时候吗?”

艾尔海森顿了一下,片刻后,他欠了欠身子:“抱歉。”

艾拉明白了他的意思,她无比歉疚地向对方鞠了一躬,又俯下身子摸了摸一脸灿烂的梅赫拉克,这才重新回到花房,轻轻向艾海森挥手以告别。

这可不能怪他,艾尔海森面无表情地想,而且如果只是想同鲜花长眠于一处,那么一切也用不着这么麻烦——他后园的花圃还长着一大片建筑师栽下的郁金香。那家伙在与他同居的日子里曾精心侍弄着他新长出的花苗,为此不惜花上一整天。

//

“你们人类也能这样无意义地浪费时间么?”

“浪费时间?不不不,你弄错了。”卡维用那种复杂而温柔的神色注视着那些嫩叶,“巫师的速生魔法让植物失去了繁衍的机会,于是每一次花开都只是昙花一现,我的生命对你而言太短暂,艾尔海森,当我走后,我又用什么赌你能永远记住我呢?”

“这些花需要长时间的养护,然后靠风受精,结种,落地——只要你而心替它们浇水捉虫,是的,它们会成为我延展的生命与时间。”卡维撑着地面站起来,沾了泥的手随意抹去额角的汗,“艾尔海森,这是最有意义的事了。”

七十年前的记忆与这一幕画面首尾呼应,像巫师文法书上矫情的散文片段,只称得上三流的情感描写。延展的生命与时间?艾尔海森扯了下嘴角,真是麻烦的额外任务,占用了他宝贵的私人时间——就跟七十年前卡维还活着时一样。

这种想法在他回到屋内看见墙角一脸愤懑的梅赫拉克时到达了顶峰,他开始考虑或许将今天所发生的一切埋进一个遗忘咒中统统忘掉会是最好的处理办法。信件和羊皮纸可以和骨灰一并收进花圃,梅赫拉克也可以送给提纳里,正好能同柯莱与卡卡塔做个伴……

“就猜到你会有这样的想法。”墙角处的纸箱旁突然传来一个戏谑的声音,“不高兴先生,很高兴在六十年后再一次看见你。”

艾尔海森挑起一边眉,那通常已经算是他极为吃惊的神情了,连带着瞳孔都微微有些瑟缩。他抬起头,二十五岁的人类大建筑师卡维便冲他露出一个最最常见的微笑,玫瑰色的眼睛眯成一条细缝,像一只狡黠的猫。

“卡维?”

“不,不是。”仅仅只是一个瞬间,艾尔海森便垂下了眼,再抬起时又是一贯的冷静理智,过分缜密的大脑在最初的惊诧过后迅速反应过来,眼前的人不是也不可能是卡维,那个人类已经死去,连骨灰都已经埋进他后园的花圃中。他说:“这也是你的发明?”

“你反应可真快,我还以为我能吓到你呢。”卡维歪了下头,两步靠近艾尔海森,随伸出手轻轻贴上对方银白色的发丝,“不打算说句好久不见吗?”

他的手穿过了艾尔海森的头发与脸颊,停在半空中像在证明些什么。

“梅赫拉克的投影技术。”

“……加上我的人格系统。”卡维非常无语地补充道,“喂,你们巫师是把人情味进化掉了吗?多年未见的老友从天而降,你不说感动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就算了,怎么连声好都不问? 我都死了还上赶着来见你,你就只关注这些?”

艾尔海森抬头瞥了他一眼:“不就六十年没见?”

“六十年够我儿子的儿子结婚生子了。”

“所以你有后代了。”

“没!有!这是重点吗?!”卡维表示头疼,“你们巫师的关注点真怪——唉,我问你,艾尔海森,你还打算继续找天堂鸟吗?”

“一万年前刻在赤王陵墓中的传说,你别告诉我你真如遗言中所说找了一辈子。“艾尔海森眼神有些闪烁,‘瞬移’的魔法只能用于我到过且能回忆起的地方,我们用了十年时间边旅行边寻找。七十年前你说你幼时在家乡见过它——可我最终也没到达那里。”

卡维会意地微笑:“这个我当然记得。事实上,关于旅途的一切我都记得很清楚——起码有三十年的时间我的记性没这么好过了。教令院内乱,你被迫返程,而我带着在这儿赚的一大笔钱回到家乡,那时我并没见到天堂鸟,加上种种原因,后来我又孤身一人踏上了旅程。”

建筑师的声音慢慢低下去:“艾尔海森,我可是跨越了人类全部的生命来见你——要不要完成这场旅行?”

“我想,”艾尔海森沉吟片刻,“我先去见一下小吉祥草王大人。”

3.

对于卡维而言,巫师是天赋与愚钝的矛盾体。神明赐予他们超平物种与岁月的力量,却在无形之中助长了这些人的自大与盲目。看啊,这里的房屋街道同他七十年前离开时一般无二,看上去就算过去七百年也不会有什么改变。有局限的魔法束缚了这里,正如多年前真正年轻的大建筑师卡维在比赛前对艾尔海森说的:“我觉得你们巫师真是奇怪,明明有着比人类长那么多的寿命,却偏偏自诩为智者而不肯深入学习和探索,仅仅只是仰仗着魔法骄傲地活着——你们迟早会一败涂地的。”

这样想着,他百无聊赖地关闭了梅赫拉克。

//

娇小的神明此刻正在接见他的人民,那样轻而温柔的声音,如耳语:“艾尔海森,你为何事而来?”

“我曾在五十年前和您提到过:赤王留下了有关巫师永生的秘密,寄托在一首有关于天堂鸟的诗歌中,知论派花了二十年去翻译它,我后来也曾沿着这首诗踏上旅途——不过没有成功。“艾尔海森顿了一下,“现在,我想走完这条路。”

“这样啊。”纳西妲微笑道,“那首诗歌,你可以背给我听一下吗?”

“好。”艾尔海森点了下头:

“飞啊飞吧飞去哪?”

“是春日,安眠,希望之所”

“我小而美丽的金色信使”

“善意的灵魂啊在天堂。”

男人的声音很低,佶屈聲牙的语言与文字在他的舌尖流转,如母语一般清晰而顺畅——这个活了一千年的大巫师,他是人类力量与智慧的顶端,冷静漠然如雪山上终年不化的冰川。纳西妲默默倾听着子民平静的声音,她闭上眼。

“真是美丽的诗啊。”她赞赏道,“很难想象拥有漫长岁月的神明也会写出这样歌颂生命的文字,我想它是真实存在的,如果你仅仅是来求证传说的真伪,我可以回答你,是的,传说的尽头的确蕴含着巫师永生的秘密。“

“那就足够了,十分感谢您的指导。”

艾尔海森弯下腰,又直起,他毫不留恋地选择转身离开,却没有看到身后神明脸上所浮现出的悲哀又温柔的神色。

“是有人在邀请你么?是那个多年前来到此处的人类魔法师吗?”

艾尔海森停下脚步,但没有选择回头:“您没有见过他。”

“但我能感知到,能见到那只鸟儿的人,灵魂一定也如传说中那样纯净纯洁到够达到天堂——而巫师想要见到它,必须要付出连你自己也无法想到的代价。”

艾尔海森于是继续向前走去:“我明白了,谢谢您。”

他的脚步没有丝毫的犹豫,似乎在说他并不害怕失去,可又似来是在平凡平庸到没有丝毫波澜的生活中,活了一千年的巫师早已一无所有到不再有什么值得失去。

梅赫拉克仍静默着守在门口,摄像头骨碌碌转动捕捉着面前来来往往的巫师们。接收到身后开门的声音,小梅的投影系统兢兢业业开始运作,卡维踩上地面伸了个懒腰:“怎么样?”

“下午出发。”艾尔海森把书合上,“我可以带你瞬移到上次旅途的中止处——那地方我还记得,这样我们完全可以把这段旅程缩短到半年。”

卡维挑起一边眉:“我就知道你这种功利主义者肯定会跳过跳过跳过,什么故居啊回忆啊全都抛到脑后置之不理,但你忘了,艾尔海森,我是人类唉,人类是最容易陷进过去出不来的短生种,我还想去一些地方逛逛。”

“你只是一段投影,你的一切行为仅出自你们人类所说的机械运转。”艾尔海森径直向外走,“我大可以不接受它,或者说单方面驳回。”

“那我也大可以不给你带路,”卡维小跑着跟上,恼怒道,“你就就着那张旧地图慢慢找吧!反正你时间也多得很呢不是吗?”

“这算是威胁吗?”

“如果你要这样理解的话也没问题。”

艾尔海森的脚步停在门口,卡维猝不及防紧急刹车——虽然他就算撞上去不会有什么损伤就是了:“你干什么!”

红绿眼睛的男人叹了口气:“去哪儿?”

//

那天启程前,卡维特意去了一趟已经歇业的艾拉花房,他没敲门,也没做出别的惊扰对方的举动。他只是在对方门前站了一会儿,然后蹲下身从手提箱中拎出一袋花种和一封信(其实就是梅赫拉克单方面往外扔东西),几天前他通过小梅听到了这位可爱的女士的苦恼,在离开前也没忘记给对方带去一份礼物。

“帮我放进信箱。”卡维捣了艾尔海森一时子。

后者瞥了他一眼:“自己放。”

“我没实体,小梅又没手。”卡维理直气壮一摊手,“快点,早帮忙早出发。”

艾尔海森冷笑一声,俯身把东西拿起来放进深绿色的信箱。

//

“亲爱的艾拉小姐:”

“我仍记得您令百花盛放的那个美好春天,这是茉莉、牵牛花与郁金香的种子,请用它来填补这些日子的空缺。当然,如果将来有了更多种类的花种,为什么不试着放下魔法,耐心地去经历一朵花的生命呢?”

“相信我,它同您与您的春天一样美丽。”

“您忠诚的:卡维&艾尔海森。”

4、

人类世界的变化很大,七十年前艾尔海森在同卡维经过这个小镇时这里还是个连排水系统都不完善的破败地方,居民们大多住在用实木搭筑的房屋中,被迫忍受着潮湿发霉的墙壁和总被风刮掉的屋顶。卡维在这里住了几天,临走前匆匆递过去几张改造图纸,他说这是住宿费用——那些淳朴的镇民拒绝收下他的摩拉。

七十年过去,这里突然间井然有序起来,瓦房和砖墙随处可见,脸上带着笑意的镇民踩在规整的青砖石板路上,交易,买卖,嬉戏,交谈。每个人有每个人的生活和幸福,这里似乎每天都在改变。

“给一成不变的大巫师一点小小的变化震撼。“卡维眨了下眼,”怎么样,不比你们巫师的世界逊色吧?这可是人类的智慧。”

艾尔海森没有回答,他抬脚走进小镇,那里似乎有人已等候多时,他感受得到。

深肤的异瞳女人微笑着侯在门口,她说她叫坎蒂丝,是这儿的管理者。她清晰地在对方自我介绍之前就叫出了他的名字,据她所说,她的外婆在家里摆有他的照片,而卡维又在她面前多次地提起他,所以,她比对方认识她更早地了解了对方。

“当然,那是在我小时候了。”坎蒂丝带着他往里走,“大概二十五年前吧,卡维曾再次来到这里,你今天所见到的小镇就是他的成果。他可提过不少次你的名字,说你是他见过最冷血的恒温动物,还提及那些长寿却呆滞的巫师们——看上去他像被那段经历气的不轻。”

“应该是的。”艾尔海森回头扫了一眼,梅赫拉克规规矩矩跟在他身后,一点不见卡维的影子,“卡维他有留下什么话或者东西吗?”

“这正是我要说的。”坎蒂丝微微笑起来,“不过今天时候可不早了,我还是先带你去休息吧。”

她领着人跨越市区来到一处住宅,这是个相当简洁的房子,白墙红瓦,利落与简洁之下能看出设计者的力道与含蓄——这并不是卡维的风格,起码不属于二十五岁的卡维。可只是视线接触到它的一瞬间,他就意识到这是卡维的手笔。

坎蒂丝轻轻拍了下笑着的小梅,她说:“我们好像有二十年没见了,我很想你。”

这个干练的女人后退了一步,她朝小梅和艾尔海森挥了挥手,很好掩去了那一秒的失态。不过任谁都心知肚明她这句“我很想你”究竟是对谁说的,但任谁都有自己的理由,他们都默契地没有拆穿。

门刚一关上,卡维就重新落到地面,他背靠着门,抬眼时映出那张没什么表情的俊美面容,那双红绿交织,如椰枣一般的美丽眼睛居高临下俯视着对方。你该如何去解读其中的情绪——卡维很疲惫地叹了口气:“艾尔海森,我知道你并不理解坎蒂丝所流露的情感。

“我看着你的眼睛,每一次,我都重新被迫去发现人类与巫师的差别——你的眼睛好安静,就像一个旁观者,离我永远都很远很远。”卡维自嘲般笑了一声,“坎蒂丝的话让我难受——即便我已经死了。可你不会难受,因为我已经死了。”

艾尔海森没有说话,片刻后,他点了下头:“以理性而论,我不会为了死者而无意义悲伤”

看吧。卡维把这两个字反复咀嚼后囫圆咽下去,他空落落的心脏与身体和着不存在的眼泪在此刻多事地上涌,他努力让自己的信息流过滤掉这句他并不想听见的话语。而事实是他无法做到。被人们怀念或记住是个幸福的体验,而亲耳听见重视的人轻飘飘忽略自己的死之则是刺痛感。25岁的卡维努力微笑着,他想,那就再忍耐一会儿。

“可是,卡维。”艾尔海森说,“在你身边我总是会做出一些无意义的事。”

卡维瞳孔瑟缩了一下,他转过身,可对方已经沿着楼梯上了楼,连背影也不曾被他捕捉到。

//

与巫师井然有序的生活截然不同,这座居于沙漠中的小镇显得极有生活气息。艾尔海森是被卡维叫醒的,昨天还一脸难过的投影在经过一晚上的反思杀毒又再度活蹦乱跳起来。也是在这时,艾尔海森才听见街道上的笑声与嘈杂的说话声,夹杂着高亢尖锐的骂街声,掀开窗帘一角,孩童的纸风筝便飘悠悠飞来,像燕子。

“坎蒂丝一会就来了,快起床!”卡往趾高气扬地说,“啧,整个镇子就属你起的最晚

在小梅叮叮当当闹铃的助纣为虐下,艾尔海森从床上坐了起来,卡维在他洗漱的这段时间内四处晃悠,从楼上逛到楼下,从前院逛到后院,最终被忍无可忍的艾尔海森—个束缚咒困在了椅子上。小梅行动受阻,只是个投影的卡维自然也无能为力。就在他发作的前一秒,门突然被敲响了。

“早上好。”坎蒂丝笑着向来开门的艾海森打招呼,“休息的怎么样?”

“很不错。”

“那就好。”坎蒂丝说,“我来是想说,卡维给你留了一件礼物,他把它寄存在我们镇的长寿婆婆那儿,如果你愿意,我今天就无可以带你去取。”

艾尔海森回头看了眼一脸乖场的梅赫拉克,突然间有点想笑:“好,多谢。”

//

“小镇里三十往上的人几乎都认识卡维,他到达镇上开始着手翻新时已经是一个非常非常有名的建筑师了,他有那样多无比出色的作品,却不肯接受任何一方邀清留在某处享受贵客的待遇。当时我们这个小镇还很穷很穷,他带着图纸和工具过来,用那样热烈的笑容说他来支付五十年前的住宿费了。”坎蒂丝拐过一处转角,有人向她打招呼,那些人在一秒的犹豫后露出惊讶的神色:“小梅?”

“是的。”坎蒂丝代为回答,“是卡维的梅赫拉克。”

“那这位是…那个活了一千年的巫师?”

镇民们很友好地淡泡着:“我们听到过你的名字,卡维总提起你,他担心死后自已会被你忘记,可不知道为什么他又有底气的很,还说要留一件礼物等你亲自来取;听说你们一起旅行了十年,真是一段漫长的旅程啊。”

“原来巫师真的拥有永恒的寿命,那太好了,会有人替我们永远记住卡维——像他那样好的人,应该与岁月等长。”

艾尔海森没有说话,他难得轻轻弯了下嘴角,片刻后才开口:“我会的。”

这里的人都乐意与他淡起有关卡维的事,包括他被一些奇葩甲方气到跳脚的窘事,他们不断向他重申自己对卡维的感谢的与思念,这样追忆逝者的经历对艾尔海森来说是完全陌生的,他跟着那些人来到村子角落的屋子。他们说这就是长寿婆婆的家。

巫师大概有上百年不曾见过“衰老”的威力,他走进被岁月蒙尘的阴暗房屋,潮湿与霉气将他拖回六十年前的一切,那扇吱呀的门能漏进细线一般的温暖阳光,却不能透进镇民们的交谈。枯槁的蜘蛛网透出腐朽的踪迹,久未清扫的地面扬起尘灰,艾尔海森停在屋子里那位坐着的老人身前,他低下头。

“卡维吗?”婆婆蠕动着没牙的嘴,微笑着睁开浑浊的眼睛。

艾尔海森蹲下身子,于是他得以看清那张蜷缩塌软了皮肤的脸颊,一切美丽的容颜都已随岁月化作尘烟,那是他第一次意识到人类生命的短暂。他不可抑制地想起卡维:那个漂亮而骄傲的大建筑师,他也是以这样的姿态而死去的吗?

“婆婆,我是艾尔海森,卡维的朋友。”他说:“卡维有给我留下什么吗?”

长寿婆婆的眼里流出警惕:“卡维呢?”

她已经太老太老,混沌的思路不够支撑她进行复杂的思考,也许连“卡维”这个名词在她的大脑里也只是直觉与冰冷的名词,早已无法调出具体的人像与之对应。

“他死了,婆婆。“艾尔海森难得耐心,“我是他的朋友,来取他留下的东西。”

“怎么证明?”婆婆说,”我可不把他的东西交给来历不明的人。”

怎么证明你认识某一个人,艾尔海森垂着眼扯了下嘴角,他大可以列举那个人的样貌,习惯,性格,抑或是他经历的人,物,事;他可以清晰地复叙出他挂在嘴边的口头禅,甚至大可以跳过这些繁琐的情节,施展一个简单的木偶魔法让这位婆婆颤巍巍地主动交出一切——可临到了抉择的时候,总是泰然自若的大巫师却什么也说不出来。他只轻轻动了下指尖,于是那个挂了两把钥匙的圆环便在那一刻落入掌心。艾尔海森拎起它:“这个呢?这是卡维的钥匙。”

婆婆斜着眼睨了他一下,嘴唇瘪了瘪又要说些什么,下一秒,一个声音从艾尔海森身后传来。

“够了婆婆,我知道你还记得他,他的寿命可不比我们人类,样貌也没有衰老。“25岁的卡维走向椅子上的老人,“就是他,你把东西交给他吧。”

“真失礼啊,我可没比你大几岁呢。”长寿婆婆咧开没牙的嘴嘴笑起来,“卡维,你也是巫师吗?你现在看起来可真够年轻的。“

她缓慢地从椅子上起身,如枯枝般丑陋干瘦的手在罩裙的口袋中摸了又摸,好半天才从中掏出一个漂亮的红丝绒盒子,艾尔海森伸出手,于是婆婆把盒子轻轻放进了他的掌心。她轻声擦叨着:“我上周…不,前天才擦过…我每天都会擦拭它,然后想你们什么时候来…有时候我很生气,我觉得还是不要给你们了。”

“这是个用最复杂而温柔的灵魂才能打造出来的东西,我觉得有些人配不上它。”婆婆突然间语气很郑重,她看着巫师说:“如果卡维不在,我一定要好好教训一下你,可这家伙竟然自己跟来了——况且,你还留着他的钥匙……”

“婆婆。”卡维打断了她,他蹲下来,仰头向老人微笑,“我不是巫师哦,我已经死掉了。”

长寿婆婆看向建筑师玫瑰色的美丽眼睛,说:“是啊,是啊。”

在这个时候,艾尔海森离开了那个逼仄的房子,他推门出来,轻轻打开了那个盒子。

红丝绒盒子中是一枚戎指。内里刻着两个人的名字。

艾尔海森站在门外低头静静看了一会儿,随后合上盒子,将它收至另一处空间,同那把钥匙一起。

5.

“这里是卡萨扎莱官,诚如各位所想,作为著名建筑家卡维先生早年的代表作,它早已是建筑史上不朽的丰碑,它的上任主人,知名富商多莉·桑歌巴哈依老爷在死前无偿将其捐赠开放供所有人游览参观——据说曾经也是她仗义出手补齐了卡维先生的资金链,让这项壮大的工程不至于毁于死域的侵袭。”导游姐姐举着旗子向前走,声音笑盈盈,“不过随着时间的流逝,这里由于年久失修暂时关闭禁止游人入内,但听说卡维先生在花园中埋藏了一枚钥匙,只要能找到它,卡萨扎莱宫便在那个晚上无偿为你开放。”

“可惜的是,还没有人找到过。”

艾尔海森随着游客们慢慢往前走,梅赫拉克被他拎在手中伪装成一个普通的手提箱。实话说他并不了解艺术,可卡萨扎莱宫的的确确算是人类建筑的顶端,它是鲜花、月光与溪流的融合,冰凉凉浸过头顶,只在那一个瞬间给予参观者屏住呼吸的震撼。他混迹在人群中,就那么亦步亦趋跟着导游行进。

这是卡维在地图上标注出的最后一个红点。这些日子他们一并去了不少地方,大多是他他们曾一同踏足过的,卡维在没有艾尔海森的那些年里花费了全部的生命去重走这段路,顺手般留下一些小小的礼物与话语:他在沙漠人迹罕至的绿洲处搭房栽花,里面摆了他画的艾尔海森恶搞图;他在雨林里组织了一支唱诗班,让平均年龄已超过三十岁的“孩子们”为他歌唱圣经;他带他去他一手设计建起来的作品,不厌其烦地向艾尔海森讲述他的设计理念与心路历程……大多数时候,他只是梅赫拉克,放纵般由着艾尔海森自己探索,只有在一些平凡又特别的时候,他会轻轻降落在对方身后,指着那些能叫出他名字的人们说:“喏,像不像你自己也在旅行?”

再愚钝的人在这么多次找寻后也该有所领悟,更何况是天资聪颖又博闻强识的大巫师。艾尔海森拎起手中的小梅:“这次又要让我找钥匙么?”

没有回应,小梅没有理解他的意思,只好呆呆傻傻地给出一个微笑的表情。

艾尔海森轻轻“啧”了一下,他放下小梅,伸手轻轻拨开面前的游客,随后走向已放下扩音器的导游姐姐:“麻烦问一下,花园是对游客开放的吗?”

“诶?是的。”导游姐姐在一瞬间的诧异后专业素质马上上线,“不过先生,我们不允许破坏土壤、花圃与草坪,您如果是想试着寻找钥匙的话,您唯一的办法只有站在小路上用眼睛判断——老实说,这是不可能的,估计就连卡维先生在世也没法用这种方法找出钥匙,您要不还是换个地方欣赏吧——那边的水池就很不错。”

“多谢。”艾尔海森彬彬有礼地道谢,随后在导游姐姐的注视下义无反顾地走进了花园。

算了,导游姐姐收回目光,随他去好了,毕竟那位先生埋下钥匙的初衷,就是为了让某个人到达此处时有地方可去。卡维备好了一份礼物,她不能拦着收件人不让去。

花园或许是这里唯一可以被精心护理而不受任何特定技术限制的地方了。这个地方的人都很尊重卡维,四十年前他栽下的花四十年后仍然是那几种,在他早已规划好的位置肆意生长蔓延。艾尔海森想起对方出发前留给艾拉的花种,一年过去了,那位女士应当也找来了新的牵牛花种子,那么教令院的木架,应当又是蝴蝶与蜜蜂栖息的好去处。

他突然愣怔一下,旋即意识到他刚刚似乎想到了某些只有热情与爱意过剩的大建筑师才会思索的东西,艾尔海森抬手揉了揉眉心,有些头痛地叹了口气。

花园中少说也有十几种上百朵花,挤摆着被小径分割开来,换成人类的确不可能在这样的情况下找到一把没有任何线索与头绪的钥匙。但巫师不一样。魔法有时的确是个相当方便的工具。

他径直向一处花田走去,魔法带来的微风将叶片吹得东倒西歪,那些娇生惯养的花朵在并不算剧烈的风中无声地尖叫。有时你不得不将美丽与脆弱挂钩,因为一切美丽都必须是完美无缺的,这注定了它们不堪一去的腐朽与怯懦。曾经,很久以前,当他还在旅行途中时,碰到过一个热情接纳他们的村落。那里的人淳朴而善良,热情地为远来的客人准备住宿和食物,那天下午他们离开时,全村的人几乎都出来送他。

可继续前进的路上,卡维却显得心神不宁,他频频回头,隔着漫漫黄沙眺望那个已经看不见了的村落.他说他要回去。

“那些沙砾在震动,艾尔海森,我能感受到。”卡维的声音在发抖,“你没有来过沙漠,你并不清楚这里的威胁——那是大规模流沙的前兆。”

“你之前并没提及这一切。”

“因为我以为那是沙虫的声音,如今恰巧又是风蚀沙虫的繁殖季。”卡维说,“但我现在已经听不见那种声响了——风蚀沙虫不会特意挑地方,那只能是流沙,我们得回去。”

于是艾尔海森带着他瞬移回那个村落——可是已经太晚了,那些破旧的房屋,怀有善意的人们已经完全被昏黄厚重的沙砾淹没,那些沙子成了汹涌的海,它们沉默着翻滚,撕咬,茹毛饮血般展示其无边的威力,未了连尸骸也不肯吐出来,只潦草地在一片狼藉的废墟之上建起几座没有死者的墓碑。在高高在上的自然面前,只有自己的人类太渺小也太脆弱了,轻易的便会万劫不复。

艾尔海森漠然地看着这一切,下一秒,身边站着的人却摇晃着几乎跌倒在地。

“对不起……”当他马上扶往卡维的时候,他听见了他轻声的忏悔,一遍又一遍,那样痛苦,“对不起……”

那是巫师第一次意识到卡维的脆弱。

//

花园栅栏旁无人问津的角落处,只有一株野草屹立不动,艾尔海森踱着步过去,发现支撑着那些草丛的,只是一朵又矮瘦的小花,没于杂草之中不被任何人所注意到。

他蹲下来触碰那朵花,冰凉而生硬的花瓣着指腹发疼——那是朵假花。

艾尔海森将它连根带起,于是其下埋藏着的钥匙也在三十年后重见天日。

//

“这是…卡维的钥匙?上帝,你怎么找到的?”在看见那把沾了泥土的钥匙时,卡萨扎莱宫的现任管理者瞪的眼珠子都差点掉出来,他急急忙忙抓着钥匙走向正门,随意用身上的衣服把泥土蹭掉,然后插入锁孔,“咔嗒”一声轻响说明了它们的契合,“天哪……大概有三十年了吧,自从桑歌巴哈依老爷晚年不小心把她的钥匙弄丢后我们就再也没进去过了,那是两年前,她说剩下还有一把钥匙被卡维先生藏在花园中,谁找得到,谁就是卡萨扎莱官的下一任主人——无偿开放是我们编的,先生你应当懂,为了避开一些居心不良的人。”

艾尔海森轻轻挑眉:“所以卡萨扎莱宫不再对外开放的原因其实是钥匙找不到了?”

“呃……先生你应当懂,这样的建筑贸然开锁极有可能对其造成损伤……”

艾尔海森笑了一声,他从管理者手中接过钥匙,转身想要打开门进去。

“梅赫拉克?等等先生!您那个手提箱是卡维先生的梅赫拉克吗?”管理者在身后突然出声,“您是艾尔海森先生吗?那位留在卡维先生每一封信署名的那个同他并列的名字,那位活了一千年的大巫师——是您吗?”

艾尔海森停住了脚步,他回头看了一眼管理者:“是的,您还有什么事吗?”

“不不,我只是有件事想告诉您。”管理者的声音有些紧张,“我年幼时曾住在卡萨扎莱宫附近,那时我非常非常喜欢这里,可它当时还属于私人住宅,我进不去,便只好远远的望着,是卡维先生注意到了这一点,他带我进去,教我画画,而他收取的报酬仅仅是希望我替他去邮局寄几封信——他那时腿脚已经不大灵便了——先生,您知道吗,卡维先生的每一封信,落款署名都有您的名字。”

“当我问起时,卡维先生微笑着向我讲述了你们那段长达十年的旅程。”

//

“巫师的寿命几乎与世界等长,也正因如此,他们不在乎自己是否能被世界记住,有他们自己记住自己就够多了。“卡维关上手中的书,将膝盖上的毛毯向上拉了拉,白发落在耳畔,泛着月华般清澈的光,“可我是自私的人类,我希望他能同我一样走进世界,被认识,被接纳,被记住,这样他才不会因漫长而孤单,因遥远而遭致遗忘。”

//

“他……他应当有话想对您说。”管理者说,“可是卡维先生已经去世了,如果您不介意的话,我可以带您认识一下卡萨扎莱宫,它今天只会对您一个人开放,以后也是。”

艾尔海森点点头,把钥匙又交还给对方,后者第二次开门时显得更激动,他小心翼翼地拉住门把手,向外打开了那扇漂亮的大门。

这是25岁的卡维会设计出的建筑:那些飘窗、穹顶、纹饰,那些铺陈着的古老的手作地毯,还有那足以支撑上百年的厚实墙壁与支柱。实用,浪漫,倾注了设计者全部热情与心血的建筑向他敞开怀抱,艾尔海森跟在管理者身后沿楼梯一路向上,他看那些处理老到的细节——那曾是卡维咬着笔头绞尽脑汁去完善的地方,现在却被完成的游刃有余,那一刻他再度意识到这不可能是25岁的卡维能完成的建筑。他已经死了。

梅赫拉克仍在他手中微笑。

管理者终于停下了脚步,他低头反复摩等着手中的钥匙,目光眷恋地流连在它古老的齿痕上,半晌,他才终于下定决心,伸手把钥匙递过去:“还给……”

“留下吧。”艾尔海森打断他的话,平静地拎着梅赫拉克打开离他最近的房间,“我在这儿的时间不多,钥匙由你来保管,卡萨扎莱宫继续向公众开放——包括它的内部。“

“可是卡维先生…”

“这就是他的意思。”艾尔海森撂下最后一句话,然后在对方惶恐又惊喜的神色中走进房间,轻轻关上了门。

俊美无俦的大巫师环顾着这间昏暗的房间,他的指尖掠过落灰的烛台,灯芯霎时跳动起明媚的火苗,橙色的亮光下,他原本便无瑕的五官显出一种油画般的古典感。那样高高在上的美,出自神明。

“艾尔海森。”有人在叫他。久不出现的卡维坐在角落的圆桌后,眼睛笑得眯成一条缝:“你到这儿来了?怎么样,我的设计很让你震撼吧?”

听到名字的人端着烛台走过去坐到他的对面,他放下手中的光源:“你很久没出来。” 

“是吗?”卡维声音恹恹的,温柔地微笑,“可能是不大舒服的原因。”

“死去的人类也会有身体上的不适吗?”

“我不大清楚。”卡维打了个哈哈,”我来是想跟你玩一个小游戏——艾尔海森,我们来交换秘密吧。”

他用手撑住脸颊,歪头看着艾尔海森红绿交织的眼睛,似乎就要这么一直、一直看进去,赤裸着要剥开长生不老的皮囊,看穿看透内里淡漠的灵魂,然后轻轻靠近他,触碰他,只妄想将人的热量传递给他。

“很久很久之前我就在想,我们之间大概也太不公平了一些——你看,你是巫师,拥有近乎永恒的生命,我只会是你漫长生命中微不足道的过客;而我是人类,那十年已经是我人生中最美好的时光,我们彼此在对方心中的重量太不对等,所以,告诉我你的秘密吧,艾尔海森,有关你漫长人生的,最珍贵的秘密——告诉你哦,我可是知道很多很多很重要,很有趣的秘密,包括你心心念念的那只天堂。”

艾尔海森沉默片刻:“谁先说?”

“我先吧,有诚意一点。”卡维露出个狡黠的笑,“悄悄告诉你,教令院那个总打碎杯子的黛拉小姐,她在决斗中因为我那个‘永远也摔不碎的杯子’输给了我,我说杯子就送你好啦,她悄悄告诉我,她并不是没学会修复魔法,她只是对杯具店那位巫师产生了一种特别的情感,她想见到他。”

“可是,这位可爱的小姐却并不清楚这份情感应当怎么称呼。”卡维叹了口气,“真是笨拙的巫师们啊。”

艾尔海森笑了一下:“这也算秘密吗?”

“怎么不算,你又不知道,你不知道的事就是我的秘密。”

“好吧。”艾尔海森摊开手,“你闯进巫师领地的那段时间屡屡碰壁,那天你在酒馆喝酒时,我并非偶然碰到你,而是打好了钥匙特地去找你。”

“哇哦。”卡维一脸兴奋地搓了搓手,“为什么?”

艾尔海森顿了一下:“本着…人道主义精神。”

“人道主义精神。”卡维颇玩味地重复了一遍,然后装模作样又清了清嗓子,“好吧,我的第二个秘密:多莉是个彻头彻尾的奸商,我变卖了我几乎所有的资产,以两倍的价格从她手中买回了卡萨扎莱宫的所有权,这家伙要死了还从我手中大赚了一笔,顺带着留得一个慷慨的名声。”

艾尔海森看着他,问出了对方刚才问过的那个问题:“为什么?”

“为了让某个人在这儿不至于无处可去,而且作为成就我的作品,我希望他能看到。“卡维说:“继续,关于你的第二个秘密。”

“我的第二个秘密是,我曾对你使用过遗忘咒。”艾尔海森说,“那是在旅程途中。”

“一个被流沙理没的村庄,是吗?”卡维接过对方的话,“我说怎么回事,当我经过那里时,我为什么会莫名其妙地流泪——原来脑子忘记归忘记,心还记得——魔法果然是有缺陷的东西啊。”

艾尔海森没反驳,幽幽的烛光下,他问道:“你最初是在什么样的情况下见到天堂鸟的?”

“唉唉,我可没说能提问啊。”卡维故作惊讶地直起身子,可又低下头,伸手触碰他再也触碰不到的火光与温度,他脸上的神情黯然下来,像是睡前听母亲讲述个有着悲剧结尾的童话故事,温柔与悲哀糅杂着拉住他沉进梦乡。“艾尔海森,我曾在幼年时期失去我的父亲。”

“那完完全全是我的问题;如果我没有劝他参赛;如果我及时阻拦了他前往沙漠;如果我对流沙能有正确的判断……我的父亲都不会死去。在那场葬礼上,我亲眼看见一只有着金色羽毛的鸟儿落在了他的棺椁上,它就那么看着我,直到我害怕地扯了下妈妈的手,妈妈依旧啜泣着,她没看见那只鸟。”

“或者说,只有我看见了。”

“所以当我见到墓碑上有关天堂鸟的样子时,我马上认出了它——这是我决定同你一起再去找寻它的契机。”卡维抬头看向艾尔海森,“你呢,你又是为什么执着地要寻找天写和巫师永生的秘密呢?”

艾尔海森犹豫了一下:“我不记得了。”

“总会有点印象吧。”

“我的祖母也是巫师,很多很多年之前,我和她似乎并未生活在巫师的领地,可她会衰老、死亡,和人类一样——我有点想念她,如果能找到天堂鸟,我或许就能再见到她。”

“想念?”卡维从位置上站起来,他离开桌子,离开烛光的笼罩范围,他一点点走进黑暗,声音却带着笑意。“你能说出这样有人情味的词啊。”

“那么,最后一个秘密——”

“你要消失了是吗?”艾尔海森突然开口,“之后的旅程,需要我一个人走下去了。”

“怎么猜到的?”卡维转过身,橙色的光映在他玫瑰色的眼底,他由无数光粒构成的身体在明与暗的世界中模糊了边缘,但他仍在微笑,笑得无比坦荡和温柔,“是预言魔法吗?”

“是那张羊皮地图,如果你打算带我走完全程,你根本不需要留下那张地图——卡维,你已经死了,你无法再走下去了。”艾尔海森的声音压抑着某种翻滚的情绪,“你到底想要干些什么,你到底想要说些什么,卡维,你的秘密究竟是什么?”

卡维竖起一根手指,比了个“嘘”的手势:“说了是最后一个秘密了。”

他向后又退了一步,声音又轻又远:“戒指都送给你了,你们巫师果然都是很迟钝的人啊。”

下一秒,微风将残烛彻底吹熄,在黑暗中的艾尔海森垂眸愣了很久很久,随即紧紧捏住了拳头。

又放开。

他无名指处,那枚银白色的素净指环正散发着淡而淡的银光。如月亮,如溪水。是某个人无声的离开。

//

第二日,艾尔海森带着梅赫拉克离开了卡萨扎莱宫,他很平静,情绪如一滩永无波澜的死水,让人没法察觉出任何一点异样,可看看他的眼睛,心脏为什么又会抽痛?那样一点点复苏的,有关人的感情迟钝地蔓延至四肢,在骨骨中肆意流转,可唤醒和承载它的人却已远去,连背景绪无处可寻。他只得继续这段旅程。

管理者在门口等待他,他拿着那把钥匙锁门,嘴里不停嘟囔:“先生你应当懂,这样的建筑不能每天开放,它太久远又太脆弱,那些莽撞的游客去毁了它的——先生,我是否能贸然问一句:您是怎么发现这把钥匙的?”

闻言,艾尔海森垂下眼一言不发,就在管理者以为他不会说了的时候,他却又开了口:“郁金香、牵牛花、帕蒂沙兰,以及向日葵,有个慷慨的大好人用他旅程中的图景为路标建造了这片花园。他说,如果在未来他要藏下什么东西,那一定会与那里最坚强也最永恒的事物放在一起。”

“所以,“艾尔海森嘴角略略上扬,“他选了一株假花。”

管理者没太听明白,只依稀清楚了这大概是卡维特意留给对方的谜面,他欣慰地为这个人能猜出而微笑,转身时却又听到大门处传来了“咔嗒”声响。

艾海森低头看着自己的钥匙,齿轮咬进血肉嵌出深深的纹路,他垂下手,在管理者惊诧的泪光中推开门,神色却没什么波动:“还是开着吧,比起完整地保存它直到天荒地老,他应当更愿意让每一个向往的人走进它。”

“可惜,这里面并不包括我。”

6.

你的故乡在哪里?

艾尔海森不记得了。可他记得几千年前他阅读过的佶屈聲年的古文字典籍,他记得那些深刻于石壁与墓碑的箴言,他记得成千上万种魔法咒语与使用方法,他记得那么多的事情,可如今却记不起曾经那个怀抱他的老人的面容。

时间残忍地对待每一个人——管你是人类或巫师。前者被剥夺生命,后者则付出遗忘的代价,魔法成就巫师又毁灭巫师,那个世界的一成不变便源自于此——源自这些可怜人血液中流动着的对遗忘的恐惧。

有朝一日,他会如忘记祖母一样忘记卡维。

你的故乡在哪儿? 

而在第二次问出这个问题时,艾尔海森想起了一间小小的木屋,壁炉热乎乎地烘烤着,而房屋中比人还高的大锅咕嘟嘟冒泡自动煮沸了魔药。 他轻轻向前走了一步,于是“瞬间移动”的魔法在这一刻发动。他踩上了那片草地。

羊皮地图上有关目的地的红点悄然消失,这意味着他已经到达了旅程的终点,人类与巫师终于在不同的时间到达了同一个归处,他们的人生阴差阳错的重合,又理所应当地错过,最后,汇成一点。

这也是卡维的故乡。

一千年过去了,这里没有变得老朽不堪,有人修剪过的草坪随风轻轻晃动,绿色的波浪只打在脚踝上。远处的遗迹仍是神秘而高贵地展示它高于地平线的一角,有人前去探索,然后或重头丧气地无功而返,或干脆把命也葬送在其中。但更多的人还是选择观望,只把它当作生命的一环。

艾尔海森走进那间小木屋,不知是某个清洁魔法在持续发挥功效还是有人特意打扫和修葺过的缘故,这里似乎并未出岁日流逝的痕迹。只是大锅上斑驳的铜锈,壁炉中冷却的灰烬还在叙说无人居住的寂寞。一切不因时间改变的事物背后都是人为的维护,艾尔海森已经理解了这一点,他走进书房。

要找到那只天堂鸟,找到巫师永生的秘密,他需要一个简单又复杂的魔法,它会带着他纵身跃入时代的奔走,俯身触碰时代的年轮,然后在未来找到这个答案,将一切都告知他。

预言,他需要一个预言。

书桌上,祖母留下的预言书静静地平躺着,艾尔海森走过去,以违背上帝意旨的庄重拂去表皮上一层浅淡的灰,翻开它。

他说:我该如何见到天堂鸟?

孩子。预言书这样称呼他,一个问题我只能回答一次。曾经有个美丽的孩子以人类的身份向我询问,我已经将答案告诉了他。

我的祖母的确已经死去了吗?

是的,是的,她抛弃了巫师的身份,以人类衰老的姿态逝去。

但那个声称自己已死去的大建筑师,他还……

“艾尔海森!”

是幻听了吗?还是因预言书的重启而匆匆赶来阻止自己蹩脚的谎言被拆穿的大建筑师终于肯打破沉默直面他也不敢直面的未来?总之巫师以他冷硬如顽石的心肠压下了回头的欲望,以决绝的残忍完成了他的提问。

他还活着吗?

哦,你大可以用更为亲呢的方式称呼他,他赠予了你那枚漂亮的指环,在人类的世界,它往往代表更直白的意味——孩子,他爱你,以他尚在人世却腐朽不堪的躯壳爱你从始至终。他用来经束缚的意识陪你走完这段旅行,即便身陷囹圄。

那一瞬间,所有的事情都有了它最好的解释,艾尔海森回过头,砸在胸腔的愤怒与悲哀终于让他感到了心脏的跳动。25岁的卡维就那么站在门口,怔愣着。

“你还活着对吗?”艾尔海森直直地盯着卡维,“你在遗迹之下把意识送到梅赫拉克之中,然后一个人拖着残破的躯体默默等死——是这样吗?”

“艾尔海森你冷静……”

“回答我。”巫师真真正正动了怒,语气冷的淬了冰,“别逼我用魔法把你按在哪儿逼你说。”

于是那个投影不再说话了,他静静地看着艾尔海森,玫瑰色的眼睛几乎要落泪,那是85岁的卡维才会有的眼睛,在经历了热烈,分离,思念与生死后彻彻底底醒来的人类的眼睛。他走过自己的人生,却发现唯一的遗憾是25岁那年在图书馆拦下的那个木头脸的巫师。

他为他做戒环,以他的名义在世界留下痕迹,他在与他分别后写的每一封信都落下他与自己共同的署名。卡维花了三分钟时间认识他,花了十年时间了解他,然后花了一辈孩爱他。未了在人生的最后一程,他还不忘再去见他一面,像教一个懵懂无知的孩童一样领他走过另一个人的爱意,希冀他能学着去爱一个人。现在,过去,未来,谁都好不必是他。

“不爱谁又不被谁爱的人生是苦难的写照,你甚至不清楚有谁会记住你。”卡维笑了,“原谅我吧艾尔海森,我也是第一次学着去爱一个人,笨拙透了只好花一辈子,用这个世界去给你写一首情诗。”

艾尔海森深深地看着他,眼底是密密的红血丝:“我想见你,卡维。”

他几乎不管不顾地转身向那处遗迹走去,卡维只好带着梅赫拉克跟过去。他们一路向下,向下,已经被建筑师破解了几乎所有机关的陵墓敞开着大门迎接他。卡维喊着他的名字,一遍又一遍。

“你不可以就当我已经死了吗?”那个虚拟的投影在他身后喊道,“够了,艾尔海森,你到底想怎么样?我是人类,生命已经是风中残烛,你没见过衰老是怎么吞噬一个人的,先是视力,听力,然后是记性,我看着我的皮肤一点点蜷缩,眼睛一天天浑浊,背背一天天佝偻……你有想让我究竟愿意让你看见八十五岁的卡维吗?”

艾尔海森骤然停住脚步,他的身边是一扇古朴而华美的大门,在幽幽的烛光下散发着神秘而安宁的感觉。那是这处遗迹的最底层,按那个预言的话说卡维就在里面,他与他只有一墙之隔,他几乎快要感知到对方的存在与呼吸。艾尔海森走向那扇门,将手贴上了繁复的纹路。

他和他错过了一辈子的爱人。

他按下去。

7.

“好久不见。”

满头白发的卡维坐在轮椅上,烛光跳动着映在他的面颊,将每一处塌软褶皱的皮肤都照的无比清晰,深褐色的斑点自颈项爬上侧颊,滚动的喉结只配发出嘶哑的声音。死亡在这一刻显得近在咫尺,它带来绝望与丑陋。可那的确是卡维,是有着自己身体与心跳的卡维。

“不打算回句好久不见吗?”卡维笑着打趣他,玫瑰色的眼睛仍然清澈,“这里的生活没有你想的那么糟糕,甚至比起和你这样呆滞古板的人在这一起,我觉得这儿可真算得上天堂。”

“所以那投影的确是你本人。”

“大部分时候是的,小梅的算法没办法做太过复杂的运算。“卡维拍了拍飞向他的梅赫拉克,“真是辛苦你啦。”

“有时候你在和85岁的卡维对话,有时候你在同25岁的卡维交流——总之都是我没错,我说我花了一生去找天堂鸟,这样大的付出必须让你看到;而且,艾尔海森,我总在恐惧你会遗忘我。“卡维轻轻推动轮椅,艾尔海森上前两步把住扶手,前者略微顿了一下,随即微笑着放弃了动作。

“巫师的存在并非眷顾,它是一种惩罚,以岁日为绞刑架逼迫一个人忘记自己。很多年前有一群妄图授取神明权柄的人曾愚蠢地分食神的尸体,后来这些人便成为了永世不死的巫师,他们与他们的后代遗忘世界又被世界遗忘,只能群居彼此记住——你当然可以把这一切当作勇气的恩惠,可这样孤立的人生漫长到没有尽头,又实在令人悲伤。”

“‘请结束这苦难的一切吧,我愿以余生赎罪。’有一小部分巫师这样说。”

“所以,神降下罕有的拯救:“如果你爱的人死于灾难,而他又有纯净纯洁到足以前往天堂的魂灵,那么他死后将有天堂鸟落在你的肩头,巫师如果能看见它,便能摆脱这永恒的一切,重新成为人类,衰老,死亡。”

卡维低下头,他笑得那样温柔:“这就是你所寻找的,有关天堂鸟与巫师永生的秘密。”

老去的人类笑盈盈地向巫师张开了怀抱,后者俯下身,以最轻又最永久的动作抱住他,这是他们彼此最亲密无间的动作了,在这个近乎停滞的时间内,以相爱的姿态,跨越了一个人类的一生,最后相拥。

“那么,再见啦。”卡维最后一次靠近他的耳畔,“谢谢你爱我,艾尔海森。”

//

一切的一切在此刻轰然倒塌,如亿万年前的宇宙大爆炸,所有新生都只源自此刻,是春日,希望,安眠之所,潺潺的溪流在阳光下发着光,艾尔海森踩进如梦一般美丽美好的世界,那里盛放着一大片一大片的向日葵,在微风的吹拂下轻轻摇摆,歌唱。

他似乎是为了找寻一个人而来到此处的,他又是谁呢?

绞尽脑汁而一无所获的滋味大抵是这般痛苦的,有个人似乎拼尽了全力拉他脱离遗忘的泥沼,他教他去爱,去思念,去改变,去发现。在那处单向的陵墓中,神的诅咒令巫师的魔法短暂失去了效力,于是有一个人永远留在了那里,去交换他作为人类的一生。

卡维。

记起这个名字的一瞬间,有人紧紧抱住了他,在向日葵的花田深处,吻上他的唇角。

可那只是一只美丽的,有着金色羽毛的天堂鸟。

尾声:

旅程的最后,艾尔海森又回到了巫师的领地,他带着破碎的梅赫拉克找到了修复术使用的最为优秀的巫师,他替他修复了这个手提箱,可卡维再也没有出现。

巫师的书记官辞去了他的工作,他穿过教令院开有牵牛花与有金香的花圃,赛诺在身后叫住他:“你要离开了?不再回来了?”

“嗯,不回来了。”他回答,“一千年了,我也该休息了。”

“外面有关人类的世界应该很精彩吧,等有空了我和提纳里也出去看看。”赛诺说,“到那时再见吧。”

“好。”

再度踏入神明的居所,艾尔海森站在智慧之神面前,手中仍拎着那个名叫梅赫拉克的手提箱。纳西妲平静地注视着他:“你的时间在流动,你的力量在流失,艾尔海森,你已经不再是巫师了。”

“是的。”艾尔海森回答,“我走完了这段旅程,也找到了巫师永生的秘密,我作为魔法使用者的使命已完全结束,可这一切并不是我的发现,它是人类的智慧与热情,以短暂的生命所造就的奇迹。“

“你是说,你输给了人类。”

“不。”艾尔海森毫不犹豫,“我输给了时间。”

闻言,纳西妲闭上眼轻轻笑了起来:“这样啊,艾尔海森,你与他的生命是错过的拼图,明明彼此契合却无法再凑成图画——可是,他曾为你走过山川河湖,他把你的存在带给了世界,又悄悄地埋下礼物与话语,像孩童一样期待你去发现。很久很久之前,我收他的来信,他告诉我,他所做的一切最终也只不过不让你孤单而无望的活着。他是一个自私的人类,可你是他唯一的慷慨。”

“去吧,艾尔海森,去像他一样以人类的生命重走这段旅程,就无当阅读一封由他留下的情书,以有限的生命去感受无限的,盛大的世界。”

“记住他吧,记住这一切,如他仍旧在你身边一般,不至于遗忘。”

//

梅赫拉克播放完了最后一段录音。垂垂老矣的艾尔海森低头默默地拨弄已显得太大的指环。他坐在壁炉边烤火,低头看着梅赫拉克一张张划过旅程的照片,钥匙还挂在门边的挂钩上,贴在墙面上的卡萨扎莱宫手绘图,边缘已有些泛黄。翻到最后一张,小梅习惯性卡壳,艾尔海森习以为常地探身去拨拉它,却在下一刻看见一个身影。

“卡维?”

【END】

——————————————————————

2024.3.30重编

可能有点迟了

不过如果《世界》出本子的话,大概有多少同好有需要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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