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可爱与危险之间,人与动物的关系还有哪些可能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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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Pi的奇幻漂流》剧照
安伯托·艾柯曾在《熊是怎么回事?》一文中,由满坑满谷的可爱泰迪熊出发,反省人们对于动物形象的塑造是否背离现实的问题。但与其说他反对将动物改造成胖嘟嘟、毛茸茸的玩偶,不如说他指出了一个人与动物关系中相当重要的两极模式:妖魔化与可爱化。艾柯认为:“从前的故事版本对大野狼太坏,现在的版本又太夸张狼的善良面。”而这种过度强调动物可爱面的童话反而是一种危险的教育——如果小孩子们误以为所有的熊都和小熊维尼一样,那么他们就无法体会自然动物所具有的危险性。在本书第一章所提及的,动物园中各种不当接触造成的悲剧,多少也与长期以来童话故事都把野生动物刻画成“可爱的好朋友”有关。更重要的是,无论妖魔化或可爱化,动物角色往往都被固定的刻板形象所塑造:狡猾的狐狸、好吃懒做的猪、大笨象、可爱的小白兔……于是我们一方面看似被动物(符号)所包围,一方面又安心地将真实动物切割为少数“爱动物”人士的议题,并且继续在日常语言、文学媒体中,强化那些无论在知识上、观念上都有必要调整的偏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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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熊维尼:春天的百亩森林》剧照
尽管近年来,渐渐有不少儿童故事或绘本,开始反省过往这些以动物作为主角或主题的故事过度刻板化的问题,然而这些想要“拨乱反正”的故事,往往不是矫枉过正,变得说教意味浓厚,就是徒有空洞的“爱护动物”口号,但在整体观念并未扭转的情况下,仍不时演出各种“错误示范”。举例来说,一本描述叔侄三人到非洲旅行的图文书《南非历险记》,其内容就融入了近几年逐渐普及的观点,呼吁小朋友不应该骑大象。问题是,除了爱护大象之外,几位主角仍继续转战动物园推出的极限冒险活动,和鳄鱼一起潜水,以及和出生一个多星期的小狮子合照,还赞美小狮子温顺可爱又会撒娇。这类例子无不说明若作者对动物议题缺乏高度的敏感性与充分的理解,就算作品中出现爱护动物的诉求,往往也会流于片面与矛盾。
但是,若从另一个角度思考,这些儿童文学、小说和媒体,或许反而得以提供更多主流文化中看待动物方式的线索。不过,由于过去提到“动物”,仿佛总和“儿童”画上等号,动物文学和动物小说,都被视为给儿童看的教育或娱乐作品,而且往往具有浓厚的寓言色彩与象征意义,因此本章的重点将以一般大众文学、小说为主,凸显从这些不见得会被归类为“动物文学”的作品中,仍可看出人与动物互动关系的不同模式,以及动物并不总是要以“象征”的形象才能出现在文学中。例如山白朝子(乙一)的短篇小说《关于鸟与天降异物现象》,虽是恐怖小说,却呈现出人与鸟之间复杂的情感关系。故事描述女主角的父亲在屋顶上救了一只形似乌鸦的伤重黑鸟,但体型硕大的它,不属于图鉴上的任何一种鸟,黑鸟复原之后不愿离开,就这样住了下来。这只鸟有一种特殊的“读心”能力,当你想要某样东西的时候,鸟会先一步去把东西叼过来。某日,父亲被闯空门的小偷杀死了,和父亲特别亲近的鸟也离开了,可是只要女主角需要什么,那样东西总会神秘地从天上掉下来。直到有一天,不受欢迎的伯父来访,女主角忍不住想着:要是死的是伯父而不是父亲就好了……为了不破坏读者阅读的乐趣,在此不揭露故事的结局,但相信读到这里,“小心你的愿望”的暗示已非常明显。女主角与鸟的亲密关系产生了微妙的变化,到后来,她为了避免黑鸟伤害她喜欢的人,选择剥夺了黑鸟飞翔的能力:
我想要和别人在一起,为了跟别人在一起,我必须让那只鸟再也没办法攻击任何人。……“我必须这么做,这是为了让你融入人类社会……”与其说是在对鸟说,更像是为了振奋自己。我抚摸了鸟背和鸟头一阵子,然后把刀子锐利的前端抵到它的左翅根部。鸟没有挣扎,眼睛对着我,偶尔眨眨眼。……这天夜晚,我夺走了鸟的天空。
这个故事之所以值得注意,是因为它包含了人对动物的各种复杂甚至对立的情感:既有同情与依赖,也有猜疑、恐惧和背叛。动物对人建立信任关系之后,似乎就是确切不移的,可是从人的角度来考虑,却不见得如此单纯。包括对动物力量的畏惧、沟通的困难,都使得人与动物之间的情感连结平添许多变量。这只具有“读心”能力的鸟,固然能够感应到人的情感需求,却无法理解背后更复杂的种种纠葛,于是在关键时刻,沟通仍然是断裂的,人无法了解鸟想要表达的事情,所谓的“读心”,终究是单向与失能的,这无疑是个巨大的反讽。更重要的是,人与动物在这个故事中的付出不仅不对等,甚至完全不成比例。它提示了一个常被忽略的现实:要被纳入“人类社会”,对动物而言是要付出代价的——无论那代价是天空或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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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濑昌久《鸦》
透过这个故事,我们亦可发现人看待动物的态度,表面上是每个人在喜爱与厌恶的光谱两端之间,分别占据不同位置,现实却远比此复杂。很多时候,爱当中包含了投射、依赖、欠缺等自身愿望的形变;而妖魔化的背后,却也有可能隐含着崇敬、畏惧与厌恶等各种不同的感受。而且这些看似不兼容的情感,甚至可以同时存在。人需要动物,却又总是对动物的存在感到不安,事实上,本书所讨论的每一个章节,都多少具备了此种矛盾的双重性——它们既是泰迪熊,同时也是猛兽。因此,本章将以若干文学小说为例,思考在迷人与骇人之间,人与动物的关系还有哪些可能性;以及除了动物寓言之外,动物在文学中的其他样貌。
动物一定要作为隐喻吗?
“对于这之间的两百二十七天,我跟你们说了两种版本的故事。”“对。”“两个都没能解释货船为什么沉没。”“没错。”“两个故事对你们也就都没有差别。”“这倒是真的。”“你们不能证实哪个版本是真的,哪个是假的,只能相信我说的话。”……“那么请告诉我,既然两个版本都没有差别,你们也证明不了孰是孰非,你们是喜欢哪一个故事?哪一个故事比较精彩,有动物的还是没有动物的?”冈本先生:“这个问题倒很有意思……”千叶先生:“有动物的。”冈本先生:“对。有动物的故事比较精彩。”派·帕帖尔:“谢谢。老天终究是有眼睛的。”
杨·马泰尔(Yann Marter)的《少年Pi的奇幻漂流》(以下简称为《少年Pi》),经过李安改编为电影后,成为家喻户晓的原著小说。相关影评与书评都已有非常丰富的讨论,尤其主角Pi最后对两位调查员讲述故事时的“翻案”更引起热议。哪个版本才是真的?或者说哪个才是小说家/导演想暗示的“最终版”?许多评论者抽丝剥茧,分析作品(尤其是电影中)的各种线索、隐喻,并且提出了自己的见解,更有人提出在真相之内还隐匿着具有更深沉与黑暗真相的“第三个版本”。为便于讨论,以下先简略介绍这部作品的内容,以了解所谓“有动物”与“没动物”版本的差别。
若以原著小说的结构来看,《少年Pi》有一个层层包裹的叙事结构,小说家“我”为了写作来到印度,在到处与人谈话寻觅灵感的过程中,有个老人告诉他:“我有个故事会让你相信上帝真的存在。”于是小说家找到了故事的主角Pi,并以Pi的第一人称开始描述他的故事:童年时父亲经营动物园的回忆;小时候同时信仰基督教、伊斯兰教与印度教的理由;以及全家人决定移民展开新生活,带着所有动物漂洋过海打算将它们卖到美国的动物园,不久之后却发生船难的遭遇;接下来就是关键的,与一只孟加拉虎“理查·帕克”在太平洋上一同漂流了227天的过程。小说的后半,主要围绕在这个貌似道德思想实验的虚拟场景中,Pi如何在名副其实“虎视眈眈”的环境里,克服海难的各种折磨,努力活下去的心路历程。最后则是Pi获救后对调查员叙述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第一个版本自然就是读者已经阅读了三百多页的上述故事,但调查员觉得许多情节包括老虎的存在都不够合理,于是Pi就讲述了第二个“没有动物”的版本。第二个版本只花了八页的篇幅,但许多人(不只是书中的调查员,也包括多数评论者)都认为版本二,以及透过版本二再推论出的版本三,才真正指出海上漂流的残酷黑暗,以及人与自身“兽性”搏斗、面对死亡与求生的艰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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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Pi的奇幻漂流》剧照
在此先隐去这个“翻案版本”的关键内容,但必须提出的是,版本二虽然比较符合我们对于船难、山难等重大灾难生还者之遭遇的想象,而且确实可以独立成一个完整精简的船难故事来阅读,但以小说本身的结构来看,版本二是依附在版本一之上才成立的。因此小说中刻意透过两位调查员之口,表达某种怀疑——这两个故事版本的主要脉络为何如此类似?最大的差别在于,在版本一当中登场的斑马、鬣狗、红毛猩猩,在版本二代换成几个真实人物,这也是何以许多人认为理查·帕克就是Pi的内在自我。当然,一部优秀的文学作品,本来就拥有多重的诠释方式,以及不必然只有一种标准解答的开放空间,但本章想讨论的重点在于,为何我们会比较倾向于相信版本二,以及更重要的,当我们相信版本二的时候,版本一的存在又意味着什么?
值得注意的是,版本二之所以可以让读者迅速进入状况,是因为我们已经跟着版本一和主角一起走完了整个历程,之后只要把角色代换成人物,就可以产生了然于心的效果,也就是说,当我们选择相信版本二的“真相”,版本一就成了我们所熟悉不过的“动物寓言”:斑马、鬣狗与红毛猩猩,各自被赋予某种符合刻板形象的角色特质,理查·帕克则成为人与“兽性自我”、“本能欲望”共处的典型象征。这些象征意义固然也都是小说中刻意安排的,一如老虎理查·帕克,本就指向真实历史中发生在1884年的英国船难中,被吃掉的那位船员之名;但马泰尔并不是要写一个包含“叙述性诡计”的推理小说,意图在最后把读者以为的事实全盘推翻,相反地,他让两个(或三个)版本都各有其合理处,也有某些无法让拼图完整的隙缝。更耐人寻味的是,Pi最后与调查员的争辩,不只呼应了小说最初有关理性与信仰的种种交锋,并且提醒读者忆起小说家一开始埋的伏笔:“这是一个会让你相信上帝存在的故事。”换言之,马泰尔在此其实要求读者在故事带来的困惑与悬念中,反思我们所认为的“合理”,究竟是追求科学实证的理性思维,抑或其实只是我们想要这样相信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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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Pi的奇幻漂流》剧照
关于这个问题,哲学家埃德蒙·葛隶尔三世(Edmund L. Gettier III)曾撰写《证实为真的信念就是知识吗?》一文,来探讨“我们如何才能确认自己知道一件事,而不只是相信而已?”过去要证明某个信念为真,需要三个条件:⑴我相信此信念为真;⑵此信念确实为真;⑶我有充分理由相信此信念为真。但葛隶尔认为,有时就算符合上述条件,我们也不见得就能说“我知道”。举例来说:假设我们在铁轨上看到一棵倒下的树,但那树干看起来很像一个人,所以我将其误认为一个人(符合条件⑴:我相信有人);事实上的确有一个人倒在这棵树的后面,被绑在铁轨上(符合条件⑵:确实有人);我相信有人被绑在铁轨上,也确实有人被绑在铁轨上,而且我有充分理由相信有人被绑在铁轨上,因为我确实看到铁轨上有个像人的物体(符合条件⑶:我有理由相信)。在这样的状况下,我可以说我“知道”有个人被绑在铁轨上吗?葛隶尔认为,我们仍然只能说“我相信铁轨上有人” 。Pi与调查员的争论,亦可说是“知道”与“相信”之间的挑战。当调查员质疑故事的合理性,因为“在生物学上根本就是不可能的”,“我们只是想理智一点”时,Pi却点出了其中的盲点:“老虎是真的,救生艇是真的,海洋也是真的。因为在你们狭窄有限的经验里,这三者从来没有会合在一起过,所以你们怎么也不相信。但事实真相很简单,奇桑号把这三者聚集在一起,然后沉没了。”如果我们相信之事不见得是真实,同理可知,我们无法相信的,也不见得就不会是事实真相。
所以,为何我们比较想相信版本二?除了它比较符合前述让信念变成知识的几个条件,有其他船难的前例可循、比较合理因此比较有理由相信之外,会否还隐含着“其实我们比较喜欢让动物待在寓言系统中”这个可能?也就是说,让老虎成为兽性和原始的象征,比起“一个人和一只老虎在海上建立起某种患难情感”这种想象,会让人觉得更自在一些?其实,如果忽略“哪个版本才是真相”的纠结,单纯从小说情节来观察Pi与老虎的互动,仍有许多合情合理的,可以令人思考人与动物关系之处。其中,Pi的种种心情变化,是非常值得注意的。
在海上遇难不久,Pi很快就醒悟自己只有“驯服”老虎这个选择,否则必死无疑,因此他凭着机智取得了人虎关系中的主控权:供应水与食物,并且搭配他身为动物园园长儿子拥有的所有知识——关键在于,他要驯服的对象正好也是一只在动物园中长大的老虎,在人与动物权力角力的这场战役中,它一开始就输在起跑点上:“理查·帕克从记事以来就是一只动物园里的动物,它习惯了茶来伸手饭来张口。……我的作用十分简单也十分神奇,因此我也就产生了权力。”但是,由于《少年Pi》并不是一个描述某种“人定胜天”式的、“人类凭借着不屈不挠的毅力克服了自然与力量强大的动物”的典型叙事,它不是《老人与海》(The Old Man and the Sea)的少年海难版——尽管老人确实也对他所要战胜的那条大马林鱼产生了某种认同与情感;但是Pi并不是怀抱着要成为“海上驯兽师”的目标来到救生艇上的,因此他对老虎的情感相对也就更加复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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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Pi的奇幻漂流》剧照
在漫长的漂流过程中,理查·帕克让Pi没有时间思考死亡,它激发了Pi活下去的意志力,而且是一起活下去的意志力。到后来,Pi和帕克甚至形成了某种命运共同体(当然,你也可诠释为Pi与内在自我和解),他对帕克说的话都是“我们”,在看到远方油轮向自己靠近时,以为获救的他说的是“我们成功了!我们获救了!”,当希望变成失落,他对帕克说:
“我爱你!”我不假思索说出这句话,深厚的感情溢满了胸怀。“我真的爱你,真的,理查·帕克。要是没有你,我真不知道会怎么样。我大概没办法活下去,没错,我会活不下去。我会孤苦无依地死去。别灰心,理查·帕克,别灰心。我会让你回到陆地的,我保证,我保证!”
这个“我们”的认同一直持续到帕克头也不回地消失在丛林中,从此与他的人生分别为止。Pi对帕克的感情包含了控制、恐惧、敬意、爱与认同,它们同时存在与兼容,但也因此产生了某种制衡的力量,让Pi即使在恐惧中也不失敬意。对比如今许多人在自以为制伏猛兽之后,就将其视为炫耀取乐的对象,《少年Pi》之中人与动物、人与自然力量之间的关系,显然提供了另类的,在极端情境中的人与动物伦理学的珍贵一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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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作者 黄宗洁,台湾师范大学国文学系博士,现任台湾东华大学华文文学系教授。研究领域为台湾及香港当代文学、家族书写、动物书写等。长期关心动物伦理相关议题,近年主要研究方向则为城市中动物与人的关系。著有《伦理的脸:当代艺术与华文小说中的动物符号》《生命伦理的建构:以台湾当代文学为例》《当代台湾文学的家族书写──以认同为中心的探讨》,与黄宗慧合著有《就算它没有脸:在人类世思考动物伦理与生命教育的十二道难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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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黄宗洁 出版:三辉图书|南京大学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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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门现代人(不分大人、小孩)的 必修课。
——骆以军(小说家)
◆动物权利与动物福利有何不同?
◆节育是道德之举,还是权宜之计?
◆艾柯为何质疑玩具熊的呆萌模样?
◆《动物解放》作者为何自称“不爱动物”?
“动物给了我们情感教育,我们从中学习爱,学习生与死,学习敬意与同情,让我们成为比较好的人。”
文明越是“进步”,动物与自然越可能被当成应该被驱逐的他者,一旦稍有“越界”之虞,便被视作可怖的威胁。又或者被纳入商品化的逻辑,被赋予惹人怜爱的形象,使关怀的面向变得狭隘与失真。那么在妖魔化或可爱化之外,真实的动物于何处容身?我们又如何与之重新建立联结?
本书将各种涉及动物议题的作品皆纳入“动物书写”的范畴,从海明威、J. K.罗琳、玛格丽特·阿特伍德、朱天心等作家的文学作品,到涉及动物议题的电影、摄影展和当代艺术,再到以动物为主体的新闻事件,借由文本分析,重新审视动物园、实验室、艺术馆、街头和超市等不同城市空间中,我们与不同类型的动物的真实遭遇,以及其中关涉的伦理议题,探问人与他者的关系,理解爱的局限,也扩大对爱的定义和想象。
我始终试图在课程中融入伦理的思考,希望让更多人愿意开始看见、感受,那么改变的力量就有可能……顺着文字与话语,流动到更远的地方。
——黄宗洁
编辑|艾珊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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