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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颈鹤(鄢然)

1

湖很大,在阳光的映照下,湖水一片带绿的蓝,就像头顶上天空的色儿。不过天空是湛蓝的,一片片棉状的云朵,白花花的,投射到湖中,形成种种倒影,有的似颠了个儿的山峰,有的似翻了个儿的雨伞。还有一影儿,竟如一艘邮轮,倒扣在湖中,让他想起了黑白片《冰海沉船》里的那艘邮轮。他盯住它,便生出了很不安的感觉,乱乱的,慌慌的,在心中蹿着。

将望远镜对准水域,调试着焦距,湖中的那个小岛,在镜头里一下拉近了距离,近得岛上的大蒿草、荨麻、羊茅什么的,都可以辨清。那些鸟巢,就筑在这些植物下,很隐蔽,不通过望远镜,隔着这样的距离,是看不到的。继续调试,连岛上的沙砾和碎石,都近在眼前了,还可以看到那些只剩架子的鱼骨,散乱在沙土上,有的残缺不全,有的形状完好,鱼头都还连在骨架上,如同崖画一般,默默讲述着属于它们的故事。他知道,这些,是鸟们的杰作了。他对鸟们的杰作不感兴趣。继续搜索,斑头雁、棕头鸥、红脚鹅、赤麻鸭,还有雪雀,都出现在镜头中,甚至还有乌鸦,黑黑的乌鸦,在小岛上扑来跳去的,很是优哉游哉的样子。但同样是黑色、比乌鸦要大许多倍的黑颈鹤,却未能在镜头中出现。

是位置的问题,一定是位置的问题了。他现在湖的东北面,离这个小岛最近,却不能够将所有的岛屿尽收眼底,得换个地方才行。收起望远镜,走到带斗三轮摩托前,思忖着,这偌大的海子,有六七个岛屿,虽然从望远镜里可清楚看到其中一两个岛上鸟儿的活动,但实际上,岛与岛之间,距离可不近。哪个岛屿上,才会有黑颈鹤呢?

发动摩托,向住地驶去。不一会儿,黄色的帐篷便越来越近,孤零零的,像一朵巨大的蘑菇,在空旷的草原上,很显眼,很奇葩。

进了帐篷,阳光便弱了下来,帐内并不宽敞,高度也不够,不可能站直身子,他得躬着腰在里面活动。是那种充气式的帐篷,很实用。昨晚草原上雷电交加,还夹杂着冰雹,噼噼啪啪打下来,似要砸毁这个黄色的不速之客,帐篷还是经受住了考验。有一阵子,狂风吹得帐篷东倒西歪,发出撕裂声,那声响真有些吓人,却依旧贴在地面,没有被刮飞,只是沿缝隙处进了些水,无甚大碍。他暗自庆幸,扎帐篷时,没有马虎,将帐篷底部四个角拴着的钢钎,深深扎在了草地上,否则,帐篷就成飞船了,不定有多狼狈。

得好好研究一下,到底去哪个岛屿。必须心中有数,不能白跑路。这无人区,前不着村,后不挨店,可没加油站。如果没了油,问题就大了。虽带了些备用汽油,但这些汽油,肯定不够他随心所欲、开着摩托在这偌大的海子绕湖瞎跑的,必须节约用油。

真他妈的是无人区呢,手机的信号很弱,还时有时无,根本没法上网了。

他恨恨地将手机扔到一边,打消了上网查寻的念头。信息化时代,只要上网,就能解决许多问题,行前,他是做过功课的,网上告诉他,在这个海拔4700多米的高原湖泊中,生活着黑颈鹤。每年的十月前,黑颈鹤都会在这里安营扎寨。这个前些年才被科学家发现的鸟类王国,有丰富的鱼类和水生植物供鸟儿享用,是鸟们夏秋季节的乐园。十月之后,黑颈鹤便要迁徙他乡,第二年春暖花开时,才会回到这里。现在是六月,黑颈鹤应该还呆在这里啊。问题是,这个海子,面积近三百平方公里,得知道黑颈鹤在哪个岛上。

身子一仰,头枕着双臂,两眼紧盯住帐篷的顶部发呆。

2

对了,不是还有那本书吗,或许可以找到答案了。他一下坐了起来,在帐篷里抓过红色背包,翻腾着,终于在包底摸出了书,是马丽华的《藏北游历》,这本书是他行前塞进背包的,早就买了这本书,却一直没读过。把书装进背包时,心想,去藏北,没准,这本书可帮上忙呢。

他喜欢买书,尤其与西藏有关的书,却难得读它们。他买书的动机,可不像那些有钱的老板,装个门面。他的书,都杂乱无章堆在卧室,越堆越多,然后杂草藤蔓般扩张,弄得卧室的空间越来越小,书越来越显眼。前女友十分讨厌他的这些书,准确讲,是讨厌他这样对待这些书。女友要他买个书架放在客厅,把这些书移到书架上,说这才是这些书应该待的地方。他对女友的建议,置若罔闻,气得女友咬牙切齿。他觉得书堆在卧室里,挺好,一点也不碍事,还挺方便的。尤其是他和女友做那事的时候,从床上滚到床下,这些书成了他高潮迭起的催情剂。

虽说不怎么认真读这些书,他还是要看看它们。是看,不是读。读是要一行一行、一页一页、一本一本,从头到尾,来完成的。看就不是这样,随手拿起一本,躺在床上,翻阅一会儿,可以跳行,甚至跳过许多页码。说白了,就是混个眼球,翻阅这些书,成了他的催眠术。倘若把书移到客厅,他的催眠术就被破坏了,他的性趣,也被破坏了。不过对那些与动物,尤其飞禽有关的书籍,他是读得顶仔细,顶认真的,必须一行行一页页地读了。其他的,便是闲书,可以看,不必读。他引以为豪的,不是这些书,而是两间屋里的那些飞禽标本。对待这些飞禽标本,他可是千分爱,万分小心的。它们驻扎在他的两个房间,以各种姿态,优美地、栩栩如生地呈现在他面前。他喜欢对朋友和外人炫耀他的这些杰作,讲述它们的故事。每当他向他们讲述它们的故事时,他就像个说书人,绘声绘色,满腹经纶,有说不完的话儿了。

他爱它们。

将书拿在手里,翻阅目录,找需要的内容,然后从第三章“北上无人区”开始阅读,不一会儿,还真找到了答案。但不是满意的答案。马丽华在这本书中说看到了一份较详细的报告,上面记录了科学家在这个海子发现的野生动物,就野生动物的分布密度来看,比新疆阿尔金山的野生动物自然保护区要高得多。说这个海子的一个岛上,仅棕头鸥就有两万多只,还有斑头雁、鸬鹚等鸟类,其中在四平方公里的地方,科学家发现了十一对黑颈鹤。也就是说,马丽华其实并没有亲眼看到黑颈鹤,更没有写出黑颈鹤所在的具体位置。他气恼地将书扔到一边,往后一仰,又躺了下去。

使他放心的是,这个湖泊,也就是海子,绝对有黑颈鹤。闹心的,是怎样找到黑颈鹤,而不白跑路。

他闭上眼,思考着。

3

也不知过了多久,帐篷外响起了狗吠声,他一跃而起,冲了出去,只见一条黑色的藏獒正对着他,藏獒的体形,竟似个小牛犊,比狼狗大多了,毛发蓬松,更显壮硕,威风。它发出的吠声,不是那些宠物狗虚张声势、轻飘飘的狂叫,而是底气十足、自信的警告。它的叫声低沉、浑厚,让他想到男中音。而且,它似乎十分爱惜自己的声带,只叫了三下,便不出声,用凶相毕露的眼睛盯住他。它的眼睛不大,应该说很小,深陷在凸出的颧骨下,与硕大的身体显得不成比例,却足以令人魂飞魄散。他觉得自己面对的不是一条狗,而是非洲大草原上凶猛的狮子。

他知道不能惊慌,如果拔腿开跑,他就成了它的猎物了。他必须镇定,让它成为他的猎物。他盯住它,狠狠地盯住它,尽量让自己的眼神像狮子一样威猛、淡定。他在一本讲述动物的书上,读到过遇到狼或熊时的办法,不是立马抽身逃跑,而是要原地不动,稳住,用眼神战胜对方,这招不灵,再说开跑。他盯住藏獒,还真管用,它没有逼近他,也没有后退,原地不动,与他对峙着,两个前肢略为前倾,绷紧了身子,呈现出随时都可纵身进攻的态势。他慢慢后退,屏住呼吸,眼睛依然与藏獒对视。每一次后退的幅度,都很小,几乎不易察觉,用去很长时间,终于退到了帐篷内,就在他刚一伸手去抓带来的那支猎枪时,藏獒就像明白了他的动机,愤怒地一跳,猛扑过来,动作之灵敏,不亚于坦桑尼亚动物王国里那些身手敏捷的花豹。

只觉得藏獒的身体伴着一股扑面刮来的旋风,他就被压在了它的身下,与它面对面。他慌忙用两只手抓住藏獒的脖子,使劲往后推,不让它咬到自己,更怕它像那些善于捕食猎物的狮豹那般,来个一嘴封喉。但藏獒并未张嘴咬他,只是死死压住他,力量之大,让他难以动弹。他松开右手,摸到了身边的枪,立马抓到手里,胡乱将枪横过藏獒的下颌,左手抓住枪管,右手抓住枪托,拼命用枪身抵挡着藏獒的脑袋。藏獒的脖子搭在枪杆上,硕大的头颅却竭力往下压,这一次,藏獒张开了嘴,似要向他咬来。这时,他听到了一声口哨,藏獒一下松开他,跑了出去。

“呵呵,它,没伤着你?”

随着话音,一个高大的藏族汉子出现在帐篷前,他从地上爬起来,走出帐篷,左手拍了拍屁股,就好像要掸去屁股上的泥土似的,右手仍提着枪。

他气恼地看着藏族汉子,愤愤地说:“你怎么不管好它?”

藏族汉子咧嘴一笑,点点头,盘在头上的红穗随之晃动,再加上穿在身上的皮袍和腰间的藏式配刀,很是英武。他觉得他具有康巴汉子的那种气质。但他知道,这是在藏北草原,他肯定不是康巴汉子。而藏獒这会儿稳稳地坐在汉子脚下,直立着身子,冲着他,眼神已没了刚才的凶狠,是平静的,淡定的。若不是惊魂未定,他一定会上前抚摸它一下,与它亲热一番。他是爱动物的啊。

“现在,旅游季节的不是,你的,来这做啥?”

汉子打量着他,话音里有一种令人不爽的味道。

旅游?他当然不是来旅游的。现在时兴旅游,八九月份,是拉萨旅游季节的高峰期。从前来拉萨旅游的,大多是外国人,自从青藏铁路通车后,国人蜂拥而至,弄得拉萨物价飞涨,大昭寺、布达拉宫人满为患,搅乱了当地人正常的生活,令人不胜其烦。好在他不是藏人,平素不去转经、磕长头什么的,八角街和大昭寺那些游人喜欢去的地方,影响不到他在拉萨的日常生活,除了物价的上涨。他还是暗暗一惊。

“这么说……他们,也到这里来,旅游了?”

他完全没有想到,这个离拉萨那么远的地方,那曲与阿里的交界之处,从前的无人区,竟然也会有人跑到这里来旅游了。羌塘草原,也就是藏北草原,可是地处昆仑山脉、唐古拉山脉和冈底斯山与念青唐古拉山脉之间啊,平均海拔在4500米以上,全长2400多公里,连他这个在拉萨工作了多年的人,也难得到这里来。这一次,好不容易终于来到了他一直向往的无人区。而无人区内这个神秘的高原湖泊,不过几年前才发现的啊。

“他们,你,他们的,不是?”

藏族汉子一边用手揉摸着藏獒的头颅,一边盯住他。

他摇摇头,笑道:“你看我像他们吗?”

汉子点点头,用并不友好的语气说:“对,你的,他们的不是。他们,枪的不带,相机的带。”

他一惊,这才意识到自己手上还拿着枪。为了打消汉子的疑虑,他赶忙解释,说自己是记者,来采风的,是来调查无人区野生动物的生态情况的。

可汉子并不买账,冷冷道:“采风?风的,拉萨的没有?风嘛,咱们羌塘高原,到处的有,可你拿什么来装?枪吗?”指指他手上的枪,“没听说过,这玩意,能风的装。”

他忍俊不禁,差点笑出声来。没想到汉子说出这样的话来。他知道这个时候不能笑,人说笑可以化解矛盾,但不识时务的笑,会适得其反的。

“你真幽默。”他冷静地说,用手比画着,“报纸,你喜欢看报吗,我就是专门给报社写新闻的记者。”

藏族汉子点了点头,反问道:“报纸?这里电视的看不到,还看报?”

对了,他怎么会问这么愚蠢的问题,这里可不是拉萨,是无人区啊!看来汉子比他冷静多了。只是,他怎么老是点头呢,弄得他不知其意了。

“只要报纸的有,我,自然的要看。有时候区上的去,就弄些回来。都是旧闻了。旧闻也好啊,国家大事,报的不看,咋知道呢。对不对?”汉子说,语气有了很大的转变,已少了火药味,多了一种友好。“记者,我说记者同志,你的,用汉语新闻的写吧,”脸上竟露出一丝羞涩的微笑,“汉文的写,我的,可看不懂了。”

看来他说的记者身份起了作用,还真他妈不赖。他该趁机深入,找到答案。这一次,是他在点头了。

“我是用汉文写,你猜得不错。你真了不起,会汉语。可我,不瞒你说,在拉萨生活了十多年,只会几句藏话,你讲汉话的水平,比我说藏话高多了。你比我强。”

还伸出左手,向汉子竖起大拇指。

他的话和举动带着一种讨好,连他都有些赧然,觉得自己这马屁拍得太明显了。而汉子倒似乎很受用这些话,居然又点了点头,完全不像汉人,遇到别人的恭维时,会假装谦逊。

许是他伸出的左手吧,汉子将话题转到了他的右手上:“记者同志,你怎么带着枪?”见汉子的注意力又转到了枪上,他索性大大方方地将枪递到汉子胸前,很豪爽地说:“这是双管猎枪,德国造的。很好使。怎么样,试试吧。”汉子接过枪,很在行地拉了拉枪栓,端起猎枪,后退几步,做瞄准状,枪口竟对住了他。他吓了一跳,嗓子都变了:“小心!小心走火!”汉子却不慌不忙,非但不改瞄准状,还闭上了右眼,就像射击者对准目标要开枪那样。

“你……你想干什么?”

难道自己就要死在这个陌生人手上?只要一扣扳机,他就完了。惊慌中不由得夹杂着一层悲凉:死在这无人区,就像荒原中死了一只老鼠,没人会注意到的。不,不是没人,是无人。这里除了他,就是拿枪对准他的他。他将无声无息消失在这个世界上,被野兽和秃鹫分食,最后只剩下一些白骨,就像他在湖边时,从望远镜见到的那些鱼骨。竟然会是这样一种结局,还未开始,就要结束了。这就是他准备了多年,下决心来到无人区寻找他的最爱,得到的结果?不,不应该是这样的。他不能坐以待毙。求生的本能使他拔腿想跑,但脚却磐石般沉重。他们的距离如此的近,他是跑不掉的。他摇摇头,悲哀地闭上双眼,等待枪响。

4

“嘣”的一声,清脆的枪声划过耳蜗,在空旷的草原上回荡,还有藏獒的两声浑厚的吼叫,此外,便没了动静,他也没倒下,还是站着。他睁开眼睛,见到汉子正笑眯眯地注视着他。将头转向湖边,尽管现在的位置离湖岸有着一段距离,他还是看到了鸟儿们受惊后在岛的上空盘旋着。

“呵呵,这枪真不赖。”汉子走到他跟前,将枪往他怀里一塞,拍拍他的肩膀,就好像他俩是哥们儿,大大咧咧的,“好枪就是好枪。把它卖给我,你的,要多少钱?”

他竟然一点也不在乎拿枪对准他,还放了一枪!他气得咬牙切齿,恨不得双拳出击,用枪托猛砸他那高大的身躯,把他打翻在地,两手却紧紧抱住枪不动。藏獒还是先前那般坐在汉子身边,不过这时盯住他,眼神是警惕的。他觉得它真他妈像个幽灵,总是知道他的意图。他不敢轻举妄动。

“记者。”藏族汉子“硿硿”了两声,不达目的不罢休似的,还点了点头,“我说记者同志,你,拿枪的不好。这里不准打猎,把枪卖给我,枪在我手上,比在你手上有用。你说对不?”

“你要枪做什么?”他愤恨道,“凭什么对我没用,对你就有用?”

汉子却不在意他的态度,“你的,拿枪的不好,新闻报道,枪的用不着。赛马会上,我见到的记者,都是笔的拿,照相机,还有那个……”用手比画,“对了,他们叫它电脑。就像那些游客,东走西看,相的,一个劲地照。我还没见过记者,枪的拿呢。”

他又一惊,觉得这藏族汉子,眼睛真他妈毒,除了他的汉话,表述上有些问题,老是将宾语放在谓语前面,还爱加上个“的”,就像拉萨的一些藏族,是在用藏语的语法结构来进行汉话的言说,因而给人一种别扭的感觉。他竭力镇定自己,用一种挖苦的口吻道:“给我一个理由,如果你的理由成立,或许,我会把枪卖给你的。不,送给你。”

汉子并未因他这么大度的表态而欣喜,只是重复了他的点头动作,就好像接受了他们的交易协议:“我的,放牧,像那些游客一样,也是东走走,西走走的。有些地方,狼,豹子的有,我的,用枪吓跑它们。枪的,对我,太有用啦。”

“呵呵,倒是一个理由,说得过去。”他将枪的底座杵在地上,右手扶住枪管,晃了晃,带着捉弄的语气,鹦鹉学舌般,“可是,我的,就像你的说的一样,也是用枪来防身的。”又觉得这样不好,怕把事情搞糟,便换了口气,脸上出现了笑容:“大哥,你不是也说了嘛,这无人区有豺狼虎豹,你看,我在这里调查这个海子的生态情况,也是东走走,西看看,孤身一人。要是碰上野兽,多可怕。我可不像你,你还有它。”用左手指了指藏獒,“所以,防身用。用枪,以防万一嘛。”

不知是他叫了一声大哥,还是这番话打动了汉子,汉子点点头,很理解的样子,不再提枪的事了,而是好奇地看着他:“记者同志,你的,海子生态的调查,这,什么意思?”

5

他告诉汉子,来这个海子,是要了解野生动物,主要是岛上那些鸟儿的情况,尤其是黑颈鹤,有着长长的脚杆和脖子、脖子以上是黑色的那种大鸟,在这个湖区的情况。灵机一动,又对汉子说,原本以为这里不会有游客的,现在这个地方也有游客了,这个情况很重要,他想知道游客的出现,会不会影响鸟儿们的生活。汉子说,游客到这里来的并不多,尤其这个季节,就更少了。但赛马节时,会有许多游客坐着旅游车过来,参观羌塘草原的赛马节。那时,他和家人也要离开这里,赶着牛羊去黑河过节呢。汉子问他去过黑河吗,说赛马节上真是热闹极了,牧民从四面八方赶到那里,安营扎寨,各种比赛,各种买卖,人潮如流,哪像在这儿,连个人影也难见到。

他对赛马节不感兴趣,只想找到他要的东西,便问汉子,见过黑颈鹤吗。汉子点头,说知道,那些大鸟,珍贵着呢。前年,他在此放牧,遇上几个人,他们告诉他,是来了解大鸟的数量,观察它们的活动的。他们还给他讲了一个故事,说多年前,有个美国人想到西藏看大鸟,那时,人们还不知道这个海子,更不知道这里有大鸟。但政府不让那个美国人进来,美国人只好跑到尼泊尔的一个小海子,在那里等了三年,也没见到大鸟从西藏飞去过冬。

他惊喜交加。惊的是汉子知道得还不少,喜的是汉子的话证明了马丽华书中所言,这里的确有黑颈鹤。忙问汉子,黑颈鹤在哪里,说他想去看看。汉子用手指着湖的南面,说水中的那个岛上,就有大鸟,他家的帐篷,也在那边。

随着手指的方向,可以看到湖泊南边的那个岛屿,离这儿并不太远,他知道这是错觉,在荒原或沙漠上都会出现的视觉差异,实则远着呢。没有看到汉子家的帐篷,南面的湖边上,有一些奇峰怪石,与湖心的那个岛屿遥相呼应。汉子家的帐篷,一定是在岩石的后面了。他必须到那里去。

他对汉子说:“谢谢你,大哥,看来我得搬家了。我还要拆帐篷,就不影响你啦,你忙你的去吧。”想把汉子打发走,可汉子却热情地说:“我没事,我的,帮你,帐篷的拆。”不顾他推阻,好像这顶帐篷是他家的,三下五除二,麻利地拔起四角的钢钎,黄色的帐篷一下散了架,成了一堆凌乱的布匹,摊在草地上。汉子拆帐篷时,藏獒兴奋得跑来跑去,东闻西嗅,好像帐篷是汉子或它生擒的猎物,气得他干瞪着眼,却不好发火。

汉子还不罢休,又跪到地上,埋下身子,将散了架的帐篷像汉人叠棉被那样折叠着,帐篷在汉子手里不听话地从大变小,似乎要帮他抗拒汉子的唐突无理,不是这里鼓起气来,就是那里七拱八翘,不按汉子的想法变成它收缩起来的形状,弄得汉子像他的藏獒一样,四肢在地,东扑西按,却无济于事。藏獒更加兴奋了,见主人起劲捣鼓着这堆黄色的外来者,也来了兴趣,真的将帐篷当成了猎物,一跃而起,扑上去,死死压在帐篷上。可怜昨夜抵抗住狂风暴雨的帐篷,这会儿却无力地成了一堆废物。他想告诉汉子不是这样折叠的,却有一种看笑话的解气,在胸腔漫延,因此,他不说话,只是站在一旁,饶有趣味地看着汉子折腾。汉子倒完全不在意他不出手相助,朝帮倒忙的藏獒屁股上拍了一巴掌,说了一句藏语,他听懂了,是走开,或者去的意思。显然,藏獒也听懂了主人的话,这才挪开身子,老老实实坐到了一边。汉子用双手抱起胡乱叠成一团的帐篷,走到他面前,把它往他怀里一塞,然后拍了拍双手,咧嘴一笑,又将右手放在嘴上,吹出一声响亮的唿哨。他不知汉子为啥要打口哨,正在迷惑时,却听到一阵马蹄声响起,顺着声音望去,只见一匹棕色的骏马从远处飞奔而来。

骏马跑到了汉子身旁,汉子用手抚摸着马的头部,亲切地拍拍马脸,左脚踩住马镫,右脚一抬,骑到了马背上,这才对还愣愣发呆的他说:“走吧。”

他不想跟汉子走,也不想破坏了汉子的一片热情,只得对汉子说:“你先走,大哥。我还要收拾收拾呢。你家不是在那里吗,”示意着湖的南边,“我这里弄完了,就去找你。”

“好吧,”汉子点点头,“我的,先回去。你的,一会儿到我家去,你的帐篷,就在我家旁边扎吧。我的,帮你扎。我们等着你,晚饭的吃。”也不管他同意不同意,就为他安排好了去处,然后双脚朝马肚子两侧用力一夹,“驾”的一声,骏马便载着汉子朝湖的南面跑去。

藏獒迈开四肢,威风凛凛地冲到了骏马的前面。

6

他苦笑着摇摇头,开始收拾地上的东西,磨磨蹭蹭的,心想这藏人与汉人就是不一样,热情得过头了,也不管别人是怎么想的。就像刚到拉萨工作时,逢年过节或夏季逛林卡,只要聚会,无论单位的同事,还是朋友,开头就是一大碗青稞酒让你下肚,不喝不罢休。喝了,还是不罢休,敬了又敬,不喝得你躺下,不会消停。第一次他就被灌得酩酊大醉。说来可笑,他好歹也来自酒城,可是大名鼎鼎的五粮液的产地,五十二度的烈酒,喝半斤都没问题,却被这马尿一样寡淡的青稞酒给灌倒了,吐得一塌糊涂,真他妈丢人现眼。他们说青稞酒的度数,比汉人的醪糟度数低,可在他嘴里,它哪有醪糟的香甜,除了一股淡淡的酸味,酒精的浓度,的确比不上醪糟。是后劲,他知道是青稞酒的后劲,和没完没了被迫着喝,让他一次次领略了青稞酒的威力,还有藏人的热情。这热情,就像刚才藏族汉子擅自帮他拆帐篷一样,令人无可奈何。

把东西放好在摩托上,却不急于动身,又慢吞吞掏出烟来,抽出一支,将过滤嘴在烟盒上轻击几下,送到嘴里,点燃,深吸一口,悠然地吐出一个接一个的烟圈,欣赏着白色的烟圈变成雾霭,在眼前飘浮,然后化为乌有。准确讲,他不是在抽烟,是在玩吐烟圈的技巧,吐给自己看。他的烟圈总是吐得又圆又多,别人一口气吐五六个,他则十个以上,且个个圆润,大小均匀,一个个烟圈魔法般滚动着,最后的那一口,更绝,不是圆的,而是一条直线,从这些圆圈中穿过去,形成一个串烧,令初次看他表现的人啧啧称奇。朋友都知道他这一绝活,还怂恿他上电视表演。他对上电视不感兴趣,不就是吐个烟圈嘛,有啥了不起的,这烟圈吐得再好,也是昙花一现,虚无缥缈的东西,是留存不下来的。最好的例证,便是前女友。前女友就是在一次聚会上被他的烟圈迷住了。可到头来,还不是分了手。他俩交往的痕迹,最终都烟消云散,什么也没有留下,连一张照片都没有,只有她趴在那些书上大喊大叫的情景,还时不时,会出现在脑海,已陌生得不是他充满激情在干她,而是他在一旁滑稽地瞧着她,欣赏着她的高潮。所谓情爱,最终的记忆,不过如此。这情爱就如同他吐的烟圈,散后便无声无息了,他要留存得下来的东西。

这一次,最后一口烟,他没有吐成直线,而是一个很大的圆圈,然后眯缝住左眼,就像打猎时用右眼对准瞄准线,从圆圈中朝湖的东北方向望去,视角变窄了,远景却更清晰,聚焦在湖面中的岛上,视野里的效果完全不同于望远镜,岛的距离并没有拉近,且烟圈很快就消散了,他还是伸出右手,像奥运赛场上的手枪射击运动员那般,身体站得笔直,左臂垂下,紧贴住身体,右臂前伸,绷得紧紧的,与身体呈直角,手掌做出手枪的形状,想象着瞄准点上的猎物,嘴里发出“嘣”的模拟声,食指扣动了一下,这才解除了身体的射击之态,倒在草地上,哈哈大笑起来。

他躺在草地上,自个儿哼起歌来,哼的是《美丽的草原我的家》,哼得左音左调,自己都觉得难听。深知不是唱歌的料,很难得在众人面前唱歌,朋友们去歌厅玩耍,喝酒唱歌,一个个争抢麦克风,他却一旁喝闷酒,与表演他的绝活时判若两人,完全没了自信。有一次,朋友硬逼着他唱歌,结果,不唱还罢,一唱,逗得大家乐开了怀。朋友们也不想被他的歌声折磨,自此,不再强求他。只是,他们唱累了,或者,喝麻了,便要他上场展示他的绝活,这个时候,他便信心满满,让他们在自愧弗如中相形见绌。

周围没人,怕什么?他可以开怀大唱了。他还没扯开喉咙,开怀大唱过呢。现在他突然觉得这很重要,它关系到胆量的问题,如果这一点都做不到,他还能做到下一步的事,实现梦想?这不是唱歌的问题了,是价值能否实现的前奏呢。

放开喉咙,唱起了索朗扎西的《姑娘我爱你》,反正没人听得见,左就左。他一跃而起,像陕北汉子唱信天游,或者秦腔那般,吼出一种声嘶力竭的震动。对了,不是唱,是吼。他就是在吼叫中完成了这首歌的最后一句。吼完了,全身竟有一种酣畅淋漓的轻松,就像早上起床解完大便,身体的畅快一样,让人精神一爽。只是,这种畅快的惬意没能维持多久,由歌词牵出的情意,破坏了他的气爽,他想,他爱的姑娘,在哪里呢?前女友的身影在脑子里晃动着,便有些不是味道,一种失落的情绪弥漫在心中。

7

来到湖的南岸,绕过怪石奇峰,视野一下开阔起来,老远便能看到前面湖边上有一座黑色的帐篷,距这片岩石,估计有一公里左右。他可不想与那顶黑帐篷为邻。他打量着四周,晚霞将这片岩石变成了朱砂色,很奇特。就在这里扎帐篷,是最理想的位置了,既可与汉子家的帐篷拉开距离,又可借这些岩石作掩体,观察岛上的情况。用了不一会儿时间,黄色充气式帐篷便倚偎在奇石边上,他满意地打量着新家,把东西放了进去,翻开其中一个包,从一大堆吃的食物中拿了两块压缩饼干,一盒军用午餐肉罐头,一瓶矿泉水,躬着腰出了帐篷,一屁股坐到草地上,开始边吃边欣赏着湖光山色。

西边,霞光缤纷,将天空涂抹得一片耀眼的红,红色的火烧云倒映在湖中,湖水竟有了五彩斑斓的颜色。连绵的群山,远在天边,波浪似的,环抱着这个湖泊,山色是暗墨色的。他知道那是唐古拉山脉和冈底斯山的所在处,是生命的禁区了。对外地人来说,这些高山和湖泊,的确是生命的禁区吧,所以才格外神秘,令人遐想。但对当地人,包括他这个在西藏工作的汉人来说,所谓生命的禁区,不过是一种夸张的说法罢了。只要适应了环境,在拉萨,是感觉不到生理上的高山反应的,打球,跑步,爬山,弹跳,就像在内地一样,于他,都不在话下。

现在,他置身的这个湖泊,比拉萨的海拔高出了许多,依然感觉不到有啥生理上的不适。他想,这里非但不是生命的禁区,且是生命形态多姿多彩的福地。正是罕见人迹,这里才会成为鸟儿们的天堂。

但这个时候,鸟儿们已吃饱喝足,难见踪影。湖面是宁静的,湖中的那个岛屿,也是宁静的,虽然天还未黑,他不用看表,也知道这时是晚上九点左右了。是时差,让这里的天色黑下来,比他的家乡,要晚两个多小时。

吃完东西,他还坐在地上,继续注视着湖光山色,直到西边的晚霞被亮晶晶的星辰取代,满天星光闪烁,天空变成了墨蓝色,他才回到帐篷,倒头大睡。

8

早上醒来,钻出帐篷,只见天色大明,鸟儿成群结队,在湖面上和天空中忙碌着,发出各种响亮的叫声。他一眼就看到了要找的黑颈鹤,夹杂在这些鸟儿中,有的迈着优雅的步子,展开双翅,芭蕾舞演员似的,跳着舞;有的埋头于湖面,寻找食物。他数了数,湖边有十只,湖中的岛屿那里,又发现了十来只,想起马丽华那本书上说的,有十一对黑颈鹤生活在这个湖泊上,他想,都过去了好几年,黑颈鹤的数量,只会增加,不会减少的,一定还有其他的黑颈鹤,只是不在他此刻的视野里罢了。他欣喜若狂,就像那些愣头青一样,“耶”地大叫一声,从地上弹跳而起,做了一个排球运动员扣篮的动作,没想到就这么一个动作,竟惊扰了鸟儿,包括黑颈鹤,都慌乱起来,纷纷扑闪着翅膀,逃离水面,离他远远的,才降落下来。

真扫兴。它们太机敏了。也怪他,太大意了。踅身回帐篷,拿了洗漱工具到湖边洗漱。湖水真他妈凉,冰得惊人。他还是用湖水漱了口,洗了脸,还兴致勃勃用湿毛巾擦了身子。信心十足回到帐篷,拿出带来的煤气炉,放到帐篷外,又提上备用油桶,拧开盖,倒了些汽油在炉子里,准备点火时,想起还没打水呢。拿上带来的不锈钢小锅,到湖边装了水,放到炉盘上。

水开了,正要泡方便面,听到藏獒雄浑的叫声,一看,它已跑到他面前,摇了两下尾巴,很威风的样子,眼神却是友好的。与此同时,他也看到那藏族汉子骑着马朝他奔来。心一沉,顿觉不爽,美好的心情有些灰色了。

汉子纵身下马,开口便道:“记者,我说记者同志,你,怎么这里,帐篷的扎了?昨晚,我们准备了土巴,也不见,你的来吃。”

他解释,把帐篷扎这儿,是怕打扰他们。汉子点头,又摇头,说草原上的牧民,最喜欢有人来做客了,主人不招待,那怎么行。说完,不管三七二十一,就要拉他去他家吃饭。他指着草地上的东西,说他马上就要吃饭了,吃完还要工作,要在这儿调查那些鸟儿的情况呢。不管怎么解释,也不行,汉子有些生气了,说不去他家做客,便是看不起他们。不得已,他灭了火,骑上摩托,跟着汉子朝他家的帐篷开去,汉子面部乌云不见了,一脸的阳光。

9

黑色的帐篷前站着一个大肚子女人,身边还有两个孩子,男孩约四五岁,女孩两三岁,都默默注视着他们。汉子也不介绍,领着他进了帐篷,让他坐到卡垫上,女人尾随而入,拿出木碗,放到卡垫前的藏式木桌上,给他倒上热气腾腾的酥油茶,又给汉子的碗里掺了茶,便走了出去。汉子从腰间取下藏刀,拿起桌上一条风干的羊腿,剔下一块肉递给他,再剔肉,自己也吃了起来。

喝酥油茶,吃风干的牛羊肉,还有糌粑,这些年在藏族朋友家,早就习惯了。他津津有味吃起来。又接过汉子递给他的皮口袋,倒了些炒熟的青稞面,就着碗里的余茶,将面粉捏揉成一团,送入嘴里。进餐的时候,两个孩子总是跟在母亲后面,进进出出,偷偷看他,一旦目光与他相遇,黑眼珠马上转向一边,他向他们招手,两个孩子害羞地藏在母亲身后,不肯上前。女人却不同,他们的目光相遇时,她便露出笑容,不是给他和汉子掺茶,就是在外忙乎着。

他默默吃着,不想说话。汉子也不说话,吃饱喝足,才站起来,双手在皮袍上抹抹,对他点点头:“走吧。”

出了帐篷,两个孩子正跟藏獒滚在一起,男孩抱住它的脖子,女孩抓住它的尾巴,企图朝后拉。女人在一个木桶前捣鼓着。他跟着汉子朝湖边走去,藏獒一骨碌从地上跃起,冲到他们前面。两个孩子也一前一后,女孩踉跄着,落在最后。

湖边有许多鸟儿,黑颈鹤、斑头雁、鸬鹚、棕头鸥、雪雀、红脚鹅、金眶鸿、凤头潜鸭等,不等一行人走近,就扑闪着翅膀飞起来,他没来得及数数,黑颈鹤也飞离了湖边。鸟儿们有的在他们头顶盘旋,有的飞落到湖中的岛上。它们发出各种叫声,有如百鸟朝凤,好不热闹。

汉子点点头:“记者同志,工作吧。”

他哭笑不得,不知说什么好。低头看湖水,湛蓝湛蓝的,清澈见底,一些藻类植物在水中摇曳,还有鱼儿在这些藻类植物中游来游去,竟如海底世界般迷人。怪不得鸟儿们聚在湖边觅食呢。这片湖域水草葳蕤,有些湿地的味道,比那片岩石的湖边茂盛,再抬头朝湖中的那个岛屿望去,植物就更密了,高出水面,一丛丛分布在岛上,绿绿的。岛很大,比他在湖的东北面看到的那个岛,不知大了许多。岛上竟然还有一座倒塌的石屋,令他吃惊不小。

他指着破旧的石屋问藏族汉子:“有人住在那里?”汉子点头,说前些年有人住,是一个牧民搭建的,岛上水草好,那个牧民夏天就住在岛上,冬季湖水结冰后才离去,后来政府不准他在岛上放牧了,说他和他的牛羊住在岛上,鸟儿都跑光了,那个牧民只得弃岛而去,石屋就荒废了。他心里咯噔了一下,对汉子说:“政府还来这儿?怎么就允许你在这里放牧呢?”汉子呵呵笑道:“我家的牛羊,山上的跑,草地的吃,离那些鸟儿,远远的,为啥不准?”他问汉子政府在哪儿,汉子说区上和县上,有时候,政府还像他家的牛羊,四处走呢。他说,政府不是建了许多定居点,让大家住进去吗。汉子摇头,说住进去对人好,对牛羊就不好了,草场有限,牛羊吃不饱,哪像这儿,有吃不完的草。他带着家人,年年四月里来,八月里离开,过完赛马节再回来,到那些大鸟飞走后,一家人才会回定居点过冬。

“那些大鸟,你看,它们的,多漂亮。只有那里,有这些大鸟。”汉子指着飞到岛上的那些黑颈鹤说。

传来了女孩的哭声,一看,男孩正压在她身上,抢着什么。藏獒安静地趴在一边,看着他们打闹。汉子走过去,用藏语呵斥男孩,抓小鸡似的,将他从女孩身上提了起来,放到地上,又抱起女孩,用藏话哄着她,女孩不哭了,他才抱着女孩,回到他身边。

“记者同志,你的,是不是,也要大鸟的,这些情况?”

他赶忙点头,汉子便告诉他,去年,有一对大鸟死在了这里。他问怎么死的,汉子说是在飞行的途中,有只大鸟中弹受伤,跌落到他家的帐篷前,中弹的大鸟悲鸣着,引来了另一只大鸟,后来的那只大鸟想带它走,可跌落下来的大鸟翅膀断了,伤势很重,再也飞不起来。后来的那只大鸟不愿独自离去,它们不吃不喝,最后绞颈而死。

“死了?它们死了?”他听得出了神,直到汉子闭了嘴,才连珠炮似的,兴奋地说,“谁开的枪?有人敢在这里打黑颈鹤?抓住枪手了吗?它们的尸体在哪里?还能找到吗?”

汉子以摇头来回答他。

10

他准备离开,汉子不让走,拉他回黑帐篷吃喝。

再进到帐篷时,他看到一个藏族老阿妈坐在卡垫之角,一只手摇着转经筒,一只手捻动着佛珠,对他点点头,算是打招呼吧。点头的动作和模样,酷似汉子,他想,一定是汉子的母亲了,只是先前没看到她,这会儿却像从地里冒出来似的,真奇怪。

还是早上那些东西,都原封不动在藏式小方桌上摆着呢。汉子让女人拿酒来,女人从角落里提来一个塑料桶,在他们面前摆上木碗,一一斟满。

三大碗青稞酒下肚,他来了兴趣,对汉子说,这酒没劲,太寡淡了,要喝就喝白酒。汉子说没有白酒,他说他有,他回去拿。汉子点头,他便骑上摩托,风驰电掣地回到住地,从食品包取出几块压缩饼干和巧克力,还有三个苹果,又从装东西的纸箱里拿出两瓶白酒,将它们统统塞进他的红色背包中。

把两瓶白酒往桌上一放,又将背包里的东西倒出来,拿起两个苹果给孩子,孩子接了苹果,高兴地用嘴啃了起来。剩下的一个,递给老阿妈,老阿妈接过,并不吃,点点头,往自己的皮袍里一塞。他寻思,怪不得汉子老是点头呢,原来,继承了母亲的基因。

他用嘴咬开一瓶酒盖,反客为主,端起木碗,一口干完,倒上白酒。汉子也端起木碗,一口而干。他给汉子斟满酒,两人便吃着风干羊肉,一边喝着白酒。

他们喝酒的时候,女人进进出出,好像总有事在做,不是给他们倒茶,就是给他们斟酒,却一直不说话,只是面带笑容,与坐在角落的老阿妈相反,老阿妈除了两只手,整个人都处于静止状态,而女人,是动态的。他想,藏族女人,就是贤惠,肚子都这么大了,还忙个不停,哪像前女友,娇气万分。

男孩吃完苹果,从桌上抓起一块巧克力,撕开纸,兀自吃着。女孩见状,将手里剩下的大半个苹果扔到地上,也拿起一块巧克力,想吃,却怎么也撕不开包装纸,干脆直接往嘴里送。汉子大笑。女人进来,帮女孩撕了包装纸,女孩开心吃起来,女人捡起地上的苹果,咬一口,走出帐篷。

他和汉子边喝边聊,他问汉子:这偌大的海子,水草如此丰盛,怎么只有你们一家在此放牧。汉子说,别的牧民,都不愿,或者说不敢到这里放牧呢。他问为啥,汉子说,你没见这个海子,跟羌塘草原上的其他海子,不一样吗?他回忆见过的那些湖泊,觉得没啥不一样的。汉子便神秘地说,你在湖边上见到了玛尼堆和经幡了吗?他一想,的确,真没在这里见到经幡和玛尼堆呢。汉子不说,他还没想到这一点。在圣湖,比如羊卓雍湖,都有飘动的经幡,垒起来的玛尼堆啊。

为啥这儿没有经幡,没有玛尼堆?

这个海子,是妖魔之湖。

妖魔之湖?

汉子说,很久以前,拉萨附近的一座山上,有个魔怪,为害四方,拉萨的生众对它又恨又怕,却拿它没办法,莲花生大师决心为民除害,与这魔怪斗法,魔怪不是莲花生的对手,败逃到这个海子,变成一条鱼,躲进湖中。莲花生大师心生慈悲,没有杀死它,用咒语把它困在海子里,永世为鱼,不得出来作乱。又拔下自己的几根头发,丢在地上,念念有词,那头发,便立了起来,变成奇怪的岩石,护法神似的,在湖岸监视着魔怪。

岩石,就是那边的那片奇石吗?

对。汉子点头。但魔怪在水中,不甘心啊。有一年冬季,有几户人家赶着牛羊从结了冰的湖面经过,结果冰面裂开,连人带牲口,全都掉进海子不见了,成了这个为鱼魔怪的腹中餐。

他问汉子这是哪一年的事,汉子说是过去的事,那时,除了当地牧民,外人都不知这里有这个海子、这个魔湖呢。那个时候,他还没当丈夫,更没做阿爸。只有他和母亲,春天的时候,赶着牛羊从这里经过。后来,他说服阿妈,用他的男子汉勇气,向阿妈保证,只要他们不打扰那些鱼,便会没事。事实证明,他是对的。后来他长大了,有了女人和孩子,他们依然每年都要到这儿放牧,生活得平平安安,好着呢。这里,草地和山上的植物,足够喂饱他家的牲畜,让它们长得又肥又壮。

既然如此,别人家的牧民,就不动心吗?

汉子说,当然有动心的了,有个牧民,见他家没事,把牛羊也赶到了这里,见岛上还有天然草场,水草又那么肥美,索性把羊群放养在岛上,还弄了一个皮划子,又在岛上砌了石屋,自己也住到了岛上。结果,鸟们飞走了。政府不让那个牧民在岛上放牧以后,鸟儿又飞了回来,而那个牧民,却得了一种怪病,先是全身瘙痒,后是溃烂,茶饭不思,怎么也医治不好,再后来,便被死神带走了。大家都说,是他在魔湖放牧,魔怪才要了他的命。结果,更没人敢到这个地方来放牧了。

汉子说,他知道他们的话不全对,他家也在此放牧,不一直没事吗,是那个牧民上了岛,建了房,还吃了魔怪化身的鱼,惹怒了魔怪的灵魂。要知道,这个海子里的那些鱼,是魔怪变的,不能吃呀。

为什么不能?那些鸟儿,还有黑颈鹤,不也在吃那些鱼吗?

汉子说,这就是我佛莲花生大师慈悲啊,把那个魔怪变成了鱼,这个海子从此就有了许许多多的鱼,吃不完的鱼,让鸟儿们飞到这里,才有了活命的食物呢。

等等,他打断汉子的话,是莲花生大师把魔怪变成了鱼,还是魔怪自己变成了鱼?汉子说,这又不重要,重要的是鸟儿们有了吃的,那些大鸟,才会飞到这里来。大鸟来了,政府也来了,调查鸟儿的人也来了,要不是他们告诉他,大鸟这么珍贵,他还不知道,这大鸟,连美国人都想来看呢。如今,游人也开始来了,还有你,你不是为着这大鸟,来的吗?

他一惊,脸色有些难堪,也有些迷糊,脑袋云里雾里的,心却活蹦乱跳。汉子拿出鼻烟盒,将淡黄色的土烟末倒在大拇指上,吸起鼻烟来。他瞪着汉子,想起昨天翻那本书时,读到的一段话,在藏北,会强烈感受到存在着两个世界,一个是现实的,一个是超现实的,人与神、神与魔,现实与传说,并存着,说不清,道不明。现在他有些相信这种说法了,要不,那天在湖的东北面,他怎么会看到那个倒扣着的邮轮之像,让他心生不安呢?原来,是那魔怪,在湖中作祟呢。

11

醒来时,有些摸不着北,一时间,竟不知身在何处,环顾四围,一片黄色,还有双管猎枪和红色背包,都在身旁,是在自己的帐篷里,而不是汉子家的帐篷了。头有些沉,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这儿的。记得在黑帐篷里,汉子吸鼻烟,也抽了他的烟,像他一样,用嘴抽,而不是用鼻吸。他还表演了他的绝活,吐了烟圈,对了,他肯定是喝高了,烟圈吐得并不好,可以说糟透了,别说串烧了,就是那一个个烟圈,吐得也不像他在湖的东北面时那般好。他们看得津津有味,两个孩子去抢那些烟圈,那只藏獒,也被他的烟圈吸引,先是歪着头看,随后也加入到两个孩子的争夺中,最后还一个扑腾,把他扑倒在卡垫上,就像最先他和它的遭遇战,把他压在了身下,令他们开怀大笑。

这不是梦境,但他的脑子里,怎么还残留着这样一些碎片:他和女友在做爱,他们从床上滚到了床下,不是那些书籍上,而是鸟儿们的标本上,女友趴着,喊叫,很快活的样子。他也快活地哼起来。那些鸟儿,不,是那些标本,一个个活动起来,从女友和他身下,起飞,一个接一个,飞出窗外。

这当然是梦境了。

他一跃而起,完全清醒了,在帐篷里伸了个懒腰,便来了劲儿,他想,该进行他的事情了。

看了一下表,已快三点了,光线很强,帐篷外阳光灿烂,他不知道这个时辰,它们在不在湖边。他检查枪栓,子弹,一切都很好。提了枪,走出帐篷,先看湖边,没有鸟儿,这会儿,鸟儿们或许在巢里,午休呢。再朝汉子家望去,黑帐篷显得很矮,自然也小了,却很清晰,没有人影,他们,一定和那些鸟儿一样,和他醒来前一样,在蒙头大睡吧。

他在岩石间穿梭,看到有块岩石旁,地面凹了下去,试着往里一趴,不大不小,正好合适,简直是天然的掩体了,可清晰看到湖边的情况,还有湖里的那个岛屿。多亏了莲花生,用头发变出这片奇石,让他藏身于岩石间,观察鸟们的情况,鸟们,却难以发现他。现在,他只须像非洲草原上的那些虎豹,悄悄卧在草丛中,等待猎物的出现。但是,他可不会像它们,大快朵颐,把猎物吃得只剩骨头,残缺不全。相反,他要让它保持着生前的模样,甚至做得比它生前还优美,完整无缺,至少,从外观上看,是完整的,以迷人的姿态,呈现于世人前。

这就是他趴在这里的目的了。

为了这个目的,他做了精心的准备,等待了那么多年。

也是为了这个目的,女友和他分了手,说他在发狂。发狂。只有发狂的人,才会成功。他并不羡慕那些升官发财的人。他喜欢特立独行。喜欢那些鸟儿。来西藏这么多年了,有人成为藏币藏家,有人成为藏学家,有人已是佛教艺术珍品收藏大家,有人以画西藏出了名。就是作家马丽华,不也因行走藏北、阿里的书,成为研究西藏的人类学家了嘛。听说有人正在拉萨筹建西藏牦牛馆。青藏高原有这么多的鸟种,拉萨却没有一个鸟类博物馆供人参观。八仙过海,各显神通。他的神通是把鸟儿变成标本。已经有了那么多的鸟类标本,都是他工作之外,业余所为。而黑颈鹤,这一西藏高原最美也最珍稀的鸟种,他的鸟类博物馆里,不能没有它。人,总是要落叶归根的,到他离开西藏的那一天,他会把鸟儿的标本,捐献出来,如果有能力,没准,他要在西藏牦牛馆旁,建个青藏高原鸟类博物馆。

湖岸一览无余,没有鸟儿,湖中岛上,依稀可见鸟们的身影,没带望远镜,他还是看到了要找的黑颈鹤,就在岛屿边上,两只,伫立于水中,伸着长长的脖子,对视着。不知它们在干啥,求爱,还是雄性争夺雌性的对峙?但他知道,不能开枪。这片岩石的距离,目测,到湖边,有二百米左右。湖岸与岛屿的距离,三百米左右。即便黑颈鹤中弹,没法得到它,除非有船,除非游过去。这冈底斯山麓与唐古拉山脉下的湖水,冰冷刺骨,可不是闹着玩的。听说多年前,有个女作家和同事下乡采风,所乘之车翻入尼洋河中,女作家是会游泳的,目击者说,车掉入河中后,看到她在水中游动。最后却在几里之外,找到她的遗体。有人对此大惑不解,说女作家进藏前是游泳健将呢。他知道个中原因,是河水的冰凉,夺走了她的性命。而这个海子,比尼洋河的海拔,高出一两千米,湖水,不知比那尼洋河的水,要冰冷多少,他可不想成为那魔怪的腹中之食。

唯一可做的,是等待。

12

起风了,虽不是呼啸的狂风,却吹得湖水起了涟漪,他的身上也凉飕飕的。好在有这片奇石替他挡风,让他耐得住这高山湖泊的寒冷,尤其傍晚时分,西边的天空又布满了红霞,这红霞带来的不是温暖,而是寒冷。鸟儿们却不怕这寒冷,陆陆续续飞到了湖边,开始了它们黑夜降临前的聚会,进食,或社交,又是一片啁啾声鸣。

他重又趴到掩体里,看到一只只黑颈鹤降落到湖边,欣喜若狂。举枪,瞄准。

对准了一只飞到湖岸的黑颈鹤,心却莫名奇妙,咚咚跳了起来,有个声音,他听到一个声音这时候在阻挠他扣动板机。这个声音说:黑颈鹤是鸟类的熊猫,国家一级保持动物,打黑颈鹤,是犯法,要坐牢的。他知道,他当然知道这些。他不想坐牢,可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现在,周围没人,谁看见他打黑颈鹤了,这里可是无人区!即便有人撞见,他可以说误伤,误伤了黑颈鹤,会坐牢吗?那个声音还是不依不饶:你又不是不知道,一个国际野生动物保护组织曾宣布,到2030年,将有20种野生动物,从中国的土地上消失,其中,就有黑颈鹤。他对那个声音说:因为如此,他更有打的理由了。如果黑颈鹤消失,人们便再也见不到这美丽的生灵,而他的标本,将永远定格黑颈鹤曾经的模样。就像恐龙,人们只有通过博物馆的恐龙化石,了解白垩纪时期,恐龙的生命形态。他爱黑颈鹤,像爱那些鸟儿一样,爱着黑颈鹤。为了这种爱,女友同他分了手。但她哪里知道,只是爱的方式不一样罢了,他不敢说他在做名垂青史的事,但至少,是一件有意义的事。

鸟儿们发出各种悦耳动听的鸣叫,演奏着它们的交响乐,在这激情澎湃的唱和中,一阵洪亮悠远的叫声,就像合唱中的独唱遽然而起,回荡在天地间。是黑颈鹤,他看到两只黑颈鹤引吭高歌,用浑厚的鸣唱,加入到鸟儿们悦耳的“交响乐”中,震撼着他的心扉。伴随着这洪亮的鹤唳,他看到另外两只黑颈鹤,展开双翅,高昂着头颅,伸长脖子,跳起舞来。优美得宛如芭蕾舞者。他不忍拆散它们。太美了,它们太美了。他也不愿拆散那对歌唱家。他将枪口对准了一只孤独的黑颈鹤,它独自在一旁,低头捕食着。对不起,对不起了。美丽的生灵,我要让你长存于世。他几乎是流下了眼泪,扣动了扳机。

子弹,随着他颤抖的双手飞了出去,鸟儿们惊慌起飞,扑闪着翅膀,逃离湖岸、水面,伴着枪响的余音,啁哳呜鸣。那只中弹的黑颈鹤,在水岸扑腾着,却怎么也飞不起来。它发出哀鸣,求救般地鸣叫着,鸟儿们却朝着湖中的岛屿飞去,包括那些黑颈鹤。他不忍看它,提着枪,像那些惊慌失措的鸟们一样,回不过神来。他靠在岩石上,竟然一点也没有打中黑颈鹤的喜悦。

好一阵子,不知有多久,鸟儿们安静下来,四周一片寂然。夕阳正在下沉,缓缓地。他听到了藏獒的叫声,这才提着枪,慌忙冲了出去,却见藏族汉子骑着马飞奔到水岸,跳下,停在那只已经不再扑腾的黑颈鹤前。

他的脚步慢了下来,汉子抬头看到他,疾步冲到他跟前,厉声道:“你、你打大鸟!”

他点头,又慌忙摇头:“我在打……没,没打,枪走火,误伤了黑颈鹤。”

不管他怎么说,汉子变了脸色,根本不相信他的话,指着他手上的枪,固执地说:“你,黑颈鹤的谋杀。你,黑颈鹤,就是你打的!”

汉子夺过他的枪,像上次那样,对准了他。藏獒见状,也翻脸不认人,对他龇牙咧嘴。他不敢轻举妄动。汉子押着他来到黑颈鹤前,命令他抱起来。他弯下腰,伸手去抱时,黑颈鹤却扑闪着翅膀,动了起来。“啊,黑颈鹤,黑颈鹤,它还活着。”他失声叫了起来。

汉子却不说话,一丝惊喜之色掠过面部,立马又虎着脸,命他抱起黑颈鹤,押着他,朝黑帐篷走去。路上,一句话也不说。

到汉子家时,天已黑了下来,汉子用藏话对女人说着什么,他听不懂,但知道与自己有关。女人察看黑颈鹤的伤情,他想近前,汉子把他推到一边。帐篷里很黑,只有炉中燃烧的牛粪,成为光亮之源。女人似乎已习惯了这种黑暗,摸索着什么,给黑颈鹤涂抹着。老阿妈同孩子睡在卡垫上,显然已进入梦乡。女人忙碌完毕,挨着孩子躺了下来。汉子用一根绳子将他五花大绑,指着一个角落:“你,这里的睡。”自己走到帐篷入口,横躺在地。

黑暗中,他看到藏獒依偎着汉子,像个忠诚的卫士,守护在帐篷前。

13

他把摩托车开得飞快,藏族汉子跟不上他,距离越来越远。右侧,群山连绵,山腰上,黑色的牦牛花朵般点缀着山峦。他不知道这些牦牛,是汉子家的,还是藏北高原上的野牦牛。左侧,海子碧波荡漾,白色灰色褐色黑色花色,各种颜色的鸟儿,在水中岸边活动,有些鸟儿在空中盘旋,然后俯冲入水,再从水中冒出来,像跳水运动员。他知道它们在捕捉湖里魔怪化身的那些鱼。他在湖泊与群山之间穿梭,草地平坦,宽阔,已经到了湖的东北面,就在他第一天安营扎寨的地方,摩托竟戛然而止,停下不动了。

下车检查,轮胎好好的,查来查去,最后发现,油箱没油了。

奇了怪了,并没有多远的路程,这个时候,不该没油的,难不成,油箱漏油了?检查,好好的,没问题。巧妇难做无米之炊。现在,他也没办法了,只能等汉子来了再说。难道真是妖魔在作怪?本以为趁机开溜,但没了油,这摩托就成了一堆废铁,连汉子的马儿也不如了。

肚子咕咕叫,想起昨晚到现在,啥也没吃呢。那藏族汉子,也太过分了,为了惩罚他,竟然不给他东西吃。早上,一家人吃喝的时候,女人端了碗酥油茶想喂他,却被汉子叱呵住了。这还不说,坚持要把他送政府法办,女人和老阿妈似乎不同意他这么做,他们用藏话争执着。听不懂在争论些什么,但其中的一些单词,他知道,什么政府、区上、县上、谋杀、大鸟、处罚、必须、活该。汉子一直不同他说话,全然没了他们在一起吃喝的热情,这藏人的脸,怎么也像高原的天气,说变就变呢。况且,黑颈鹤并没有死,只是受了伤,女人早上又在给它抹药呢,还给它灌了酥油茶。直到动身前,汉子才给他解开了绳索,押着他去他的住地,收拾东西,对他说,要把他押到政府去,接受审判。

也太夸张了,审判。当汉子说审判二字时,他想笑。他对汉子说,是误伤,误伤了黑颈鹤。汉子说,不是误伤,不然,你拿枪来干什么。汉子还说,管你误伤,还是谋杀,打了黑颈鹤,就不行。他们必须去找政府。

汉子无情,他也只好无义了。

去了区上或县上,他不就完了吗?即便黑颈鹤活着,不坐牢,他也要脱层皮,弄得鸡犬不宁。他可不想落得如此下场。只要甩掉汉子,一切难题,都会化为乌有。跑回拉萨,汉子便找不到他了。很庆幸,没有告诉汉子实话,说出自己的单位,编造他是记者。

这就是生存的技巧了。

只有逃跑,能够解决问题。孙子兵法中的走为上策,是他唯一能够选择的。

他无可奈何地吃着压缩饼干,汉子不慌不忙策马到了他跟前,注视着他,点点头:“很好,很好。”咧嘴一笑:“跑不动了?我的马儿,草的吃。你的马儿,油的喝。我的,跑不过你。”

汉子肩挎猎枪,是那种装火药的老式猎枪,枪管上有铁叉子,就像电影《红河谷》里,邵兵扮演的那个藏族青年背的那种枪。老古董了,但汉子背着枪,更显威风,很是英姿飒爽。

他不想跟汉子废话,“摩托没油了,跑不动了。现在怎么办?还要去区上和县上吗?”

“去,一定要去。”汉子点头,跳下马,变戏法似的,从马背上的褡裢掏出了一个塑料桶,递给他,“拿去,油的,这里的有。”

他没有伸手接塑料桶,吃惊道,“你怎么有汽油?”汉子大笑,“不是我的油,是你的油。它——”晃动着塑料桶,走到摩托前,一只手拍拍油箱,“它的抽。”

“你偷了我的汽油?”他气得大叫。汉子点头,随即摇头,“不是偷,是抽。油的,不抽出来,你的,还能在这儿?”

他看着汉子得意的笑容,真想一拳扎到他脸上,但他知道,即便这会儿藏獒不在汉子身边,他也不是他的对手。冷静。智取。而不是冲动。冲动,解决不了问题。“存其形,完其势;友不疑,敌不动。巽而止蛊。”此刻,应该选择孙子兵法的金蝉脱壳计。

接过油桶,将汽油倒进油箱,拧好盖,把油桶扔到地上,掏出香烟,取一支,点燃,抽了一口,把烟盒递到汉子胸前:“要吗?抽根烟再走。”

汉子接过烟盒,像他一样取出一支,又将烟盒递还他,他说:“你拿着吧,我还有呢。”汉子也不客气,将烟盒从胸前的皮袍塞了进去。

二人坐在草地上抽烟时,汉子将枪从肩上取下,顺手放在脚边。他又吐起烟圈来,汉子看着,试着像他那样,但吐出的烟圈,很糟糕,难以成形,更别说一个接一个排成串滚动了。他聚精会神,吐着,要让汉子看他的绝活。那天晚上,在汉子家,所吐的烟圈,并不好,现在,他要让汉子看看他的串烧。他成竹在胸,吸足了气,然后快速送气,嘴唇迅速翕动,一个个激情滚动的烟圈,鱼泡般冒出,最后,一条笔直的烟雾,穿过这些烟圈,像如今拉萨街头也有卖的一串串糖油果子,飘动在他和汉子眼前。汉子看得张大了嘴巴,烟消云散后,伸出右手,翘起大拇指,连声佩服:“好,好,你的,吐得,太好了。”他看着汉子,热情地说:“其实不难,我教你,告诉你要领,保证你也会吐得像我一样。”汉子点头,立马又摇头,从地上站了起来,“还要赶路,以后的,再说吧。”

汉子从地上拿起枪,正要挎在肩上,他灵机一动,对汉子说,“你的枪,太老了,可以进博物馆了。”汉子不说话,又是点头。他又道,“可别小看了这种枪,上个世纪初,英军入侵江孜时,当地百姓,就用这种枪抵抗英军的。不过,这种枪,现在不中用了,我的双管猎枪,比你这枪,在草原上更有用。我们交换,怎么样?”

“真的?”汉子注视着他,“你的,实话的说,咱们,交换?”

他点头,“我从没打过这种枪,让我试试。”汉子把枪给了他,又拿出火药,让他装上。

他把叉子猎枪底座抵住右肩,寻找射击的目标。远处,那些活动在山腰的牦牛,已经移动到山麓下。两只硕大的公牛,离它们远远的,距离他们更近,正头对头,角抵角,战斗着。他想都没想,朝着它们扣动了扳机。汉子在一旁大叫起来:“野牦牛,别惹它们。”但为时已晚,其中一条野牦牛向他们冲来。

他呆呆看着冲过来的野牦牛,一动不动。它真大,比家养的那些牦牛,大多了,有着庞大的躯体,奔跑的速度,却快过那些牧民家的牦牛。“躲开,快躲开!”他听见汉子在叫,身体却入定般难以动弹。汉子用力将他推向摩托,力量之大,令他一个趔趄,摔倒在摩托前,摩托成了他的藏身处。他看不见野牦牛了,只见汉子抓起他扔在摩托车厢里的那个红色背包,一边挥舞,一边用藏话说着什么,跑离了他。他感觉到身下的草地在颤动,伴随着一种沉重有力的节奏,颤动着。声音和颤动,远去的同时,他听到了一阵撕心裂肺的惨叫……

14

一阵枪响

黄鹂鸟儿们

倏地停止

熟练的歌唱

四周顿时弥漫

挡不住的惊惶

……

最后决定公鹿命运的

不是黑压压的枪口

也不是扣动扳机的

一根接一根

沾血的手指

……

是群山中远古留下的道路

是漂满紫云英花絮的暗河

是摇来摇去的   橡皮船

还有么

我指给你看

那双躲在落叶后面的

如狼似虎的眼……

他就是这双眼睛。现在他用这双眼睛注视着已经不再呼吸的藏族汉子,想起一个叫栗原小狄的诗人,写的这首叫“1978《围猎》”的诗。是这个诗人怪异的名字,让他买了那本诗集,记住了这首诗。

我就是这双眼睛。

我不仅记起了这首围猎的诗,还记起了那天看到的湖中的倒影,那个倒扣的邮轮。妖魔之湖。始作俑者,是我,还是湖中的魔怪。我抱着汉子,哭泣,哀嚎。直到他的身体变得冰凉。我抱起他,费力地把他抱到了摩托车上,才想起我该打电话。许久,电话通了,信号不好,断断续续的,我对着这个110的电话说:“我打了黑颈鹤,还出了人命。在妖魔之湖的南面,那片奇峰岩石的不远处,有一户牧民,需要救助。我自首,在那里等你们。”然后,我发动摩托,朝黑帐篷所在的方向驶去。

现在,我在狱中,接受应有的惩罚。有一天,我还会回到妖魔之湖,用我的眼睛,不是那双躲在落叶后面、如狼似虎的眼,而是伤痛的眼,像莲花生大师变出的那些岩石一样,守卫着黑颈鹤,还有,那些鸟儿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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