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点 | 日本最美女画家，松井冬子：作为女性而感知的疼痛
松井冬子. この疾患を治癒させるために破壊する(为治愈而破坏).
平成16年（2004）. 纸本着色.
当内在的疼痛化身幽玄的美
——松井冬子的自伤系艺术简评
文 · 橘猫
夜空花火固然绚烂，幽室熏香何不为美？
女性画家、女权运动……在这些词汇充满派别与政治硝烟味的当下，我们似乎不知不觉地对女性艺术家的创作报以愈发强烈的期待。我们期待着她们的发声、她们的张力。而我，作为一位绘画与艺术史在读的女学生，在这热闹得咄咄逼人的气氛里，在这稍微带有胁迫感的影响下，半推半就地应和着同龄人的呼喊与步伐，绞尽脑汁想着要怎样学会“发声”，怎样通过创作争取自己的“女性权益”。
无疑，近几年的这股思潮吸引了更多的注意力，学校的教育也更倾向这方面的训练。我们了解到了更多曾不为人知的女性艺术家、艺术史学家，我们也更有意识地在创作中加入自己的声音、提升思想主题的层次和境界。大家构想着炮火相交的战场，向着看不见的敌人奔跑。我们要被注意、要发声、要有光和热——年轻、活力像夜晚璀璨的烟花，充满了力量，闪亮地登场、绽放。
在这一朵又一朵惊艳而猛烈的爆发中，更加让我在意的，是幽静茶室里环绕的熏香。
松井冬子
这阵古朴幽寂的香气所引向的，是新日本画（Neo-Nihonga）代表之一的女性日本画家松井冬子（Matsui Fuyuko）。拥有油画训练背景、东京艺术大学日本画研究博士毕业的她，擅长的是结合油画技艺与日本画主题的创作，描绘雌性动物、花卉、幽灵、人体骨骼、内脏、九相图等题材。而画中的女性，多为松井本人的自画像。
松井冬子. 夜盲症(局部). 平成17年（2005）. 绢本着色.
松井冬子. 发型的设计或许是来自日本画中的幽灵图吧
松井沿用的基本上是传统日本画卷轴的规格，在不超过80厘米长30厘米高的绢布上，使用日本画细密的毛笔，一丝不苟地将纤细的矿石颜料填充揉入画卷之中。油画与日本画技法的结合让画面变得精致细腻，氤氲朦胧；而选用的主题，却又为作品增添幽玄诡异之美。最初邂逅她的作品之时，我已经被其中犹如强迫症般缜密的无尽细节深深吸引、折服。作品的选材和背景，比如我曾有学习研究的九相图（Kusōzu），更是引人入胜。
松井冬子. 浄相の持続(局部). 平成16年（2004）. 绢本着色.
九相图为日本画主题之一，源自中国佛教壁画中的九想观，旨在对尸体腐烂过程进行冥想消除尘世俗念。后传入日本独自发展，主要分为九个过程：新死相、肪胀相、血凃相、肪乱相、青瘀相、噉食相、骨连相（名称基本大同小异）。描绘的死主多为传奇美女（如小野小町），通过骇人对比让僧侣消除色欲、善男信女领悟诸行无常。可谓当时戒色戒欲的厌恶疗法了。
松井冬子. 由上至下：浄相の持続・成灰の裂目・應声は体を去らない・転換をつなぎ合わせる. 平成16-23年（2004-2011）. 绢本着色.
松井冬子的创作，在九相图的传统之上，更添加了新的意义。据松井本人所言，自己只画女性与雌性动物，因为她们有和自己一样的身体与感觉，可以产生同情、感同身受。她在诸多的创作中，带入了个人的感情与记忆，还有作为女性的尊严和反抗。社会学家上野千鹤子将她的作品称为“自伤系作品”。在松井东京艺术大学博士学位的论文中，她提到过自己的作品是基于自身心理分析报告的结果而创作的，并给了自己的作品这样的一个病名：“心理创伤性自我伤害分裂性被虐自恋症状”。在自我作品介绍中，她也无数次提到了关于暴力、自恋、伤害、幻觉、人际关系等的主题。松井拥有严格油画训练和丰富解剖学知识，对人体与动物的肌肉、内脏、血管、神经、骨骼的刻画极其到位，把笔墨中蕴藏的感情与记忆封存入矿石颜料渗透填充的丝绸画布中。作为一位活在当下现实中的女性，她用自己的才华与表现力展现出了富有新时代意义的“现代九相图”。
在我脑海中挥之不去的，还有下面这幅作品：《阴刻四肢的祭坛》。
松井冬子.陰刻された四肢の祭壇. 平成19年（2007）. 绢本着色.
这幅高2.22米，宽1.72米的绢本色画，其细节精致程度不必多言，对发丝、人体、内脏、动物形态的描绘细致入微，诡异的构图更是引发无限遐想。但这幅作品更加令我颤动的，是松井本人的叙述：
本想与夸大的空想及失去自我价值而感到的不安拉开距离，但肉体与外部环境的分界变得模糊，将自身的状态投影到了外界的事物之上。无意识地显露了自尊心与服从的镜像效应。
...被人支配、影响、无法与其抵抗的妄想和行动和思考的幻听，还有超人的力量与身份的妄想，支配了她。幻觉、思考停止、胡言乱语、支离破裂、兴奋、刻板动作、混乱等的焦虑病态的行为。长期的显著无力、对话贫瘠、感情枯竭、冷漠、缺乏统一性的结果导致了复数的自我人格。通过消除这些自我人格而保持的自我。所指的是人格形成的妄想。
松井冬子，浄相の持続，平成16-23年（2004-2011）. 绢本着色.
妄想、不安、焦虑…虽然说是作品描述，但字里行间映照的是她对自身精神状态的形容。松井的作品加上她强有力的文字，给人带来极端的冲击感。松井把她的心理体验具象化，成为了无言却充满魔力的图像咒语。与他人、与社会的相处所建立的错综复杂的关系，强迫自己产生的矛盾人格，无法被他人认同、无法对自我感到认同的焦虑和不安，导致了自我伤害和毁灭的欲望。在松井的《腑分图》系列中，甚至还描绘了自己曾尝试进行破坏以及遭受过虐待的身体部分。还有作品阐述了自杀失败的主题。
松井冬子. 腑分図：第七頚椎. 平成19年（2007）. 绢本着色.
松井冬子对自我人格的分析、作为女性的反抗、心理诊疗的自救，赤裸直白，到了让人不忍目睹的程度。但她作品充满阴性力量的美和对细节之极致的强迫追逐，如同魔咒直击心灵深处。她没有具体提到自己曾经历过的外界暴力和内心折磨，但只沉默地将这些不为人知、无法倾诉的压迫和纠结化为笔下揉碎的粉末颜料里，沾在湿润细腻的兽毛上，涂抹揉入绢丝的空隙之中。这便是她将疼痛化作美丽的时刻，她的自伤系艺术自救法。
不过，或许对更多的人来说，乍看下去，松井的创作是一种视觉美与恐怖的碰撞与刺激。2008年日本放送协会NHK制作了松井冬子的纪录片《当疼痛化身为美~画家松井冬子的世界》，之后，她的作品受到了广泛关注，但关注点是永远不止一个的，尤其是当主人公作为独特的女性艺术家出现在公众视野的时候。松井冬子和风美人、冰雪凛冽的形象，与她独特诡异的创作对观众而言无疑是强烈的对比，甚比九相图中美女与尸身的视觉冲击。会引发大众的猎奇心理，也不足为奇。然而最后，就连她的私人婚姻生活，都成为了媒体炒作的噱头。艺术的鉴赏、对美的好奇和追求，并无对错。松井冬子成为了一时的人气美女画家，观众蜂拥而至、趋之若鹜。有被她的作品打动震撼的观众，当然也有持不同观点、驻留于表面无法理解体会深层含义的批评者。
有人开始抨击松井阴郁的风格与诡谲的主题，质疑她创作的哗众取宠、质疑她对死亡、疼痛主题的无病呻吟与滥用。“真正的艺术可以让人产生共鸣、可以经受时间的考验”——我们先承认，确实有这样将艺术权威化的观点。也有评论鉴赏家们深切期待着更多女性画家可以活跃于日本当代艺术界，甚至跻身国际画坛。松井冬子作为女性艺术家的力量，是被赋予了厚重期望的。
松井看上去或许是让他们失望了。她所蕴含的力量，并不是当下所期待的那种充满张力、咄咄逼人的缤纷闪光。她画作中灵异之美与沉默隐忍之情，都是她阴柔内敛的力量，“作为女性而感知的疼痛”。比起花火的绚丽灿烂，她的美、她的力量，更像是茶室里幽幽的熏香，未必所有来客都会喜爱或鉴赏，但所营造的气氛、弥漫的幽香，会让人流连难忘。
的确，松井的主题和媒介均取自传统日本画，而这绢本彩色中的无常冥想、幽玄之美，或许难以传达到来自其他文化背景的观众心中。但我认为，其中必定依然存在着共通的美和感动，松井在绢布上一丝不苟细致入微的精湛的画技，让即使不了解创作主题的人也能受到震撼。同时，作为新日本画的代表，她把西洋油画技巧与东洋日本画主题相结合，无疑也是一种创新。
松井冬子被社会学家、女性主义者上野千鹤子（Ueno Chizuko）所评价的“自伤系艺术”，更是一种女性反抗的武器。通过自伤寻找发泄、表达的出口，上野教授提到了行为艺术之母玛莉娜·阿布拉莫维奇（Marina Abramovic）的经典早期作品：《节奏0》（Rhythm0, 1974）。直白而晦涩的施虐与被虐，本质是自我选择的暴露与坚强——真正疼痛的，是观者的众人。作为疑似暴力幸存者的松井，把曾经遭受的痛苦演绎转化为平面的表达，用或直白、或间接、或超现实主义的手法移情于创作中。她的自伤系艺术，是她倾诉的方式、她的咒文与武器。
松井冬子. 世界中の子と友達になれる. 平成14年（2002）. 绢本着色.
最后再介绍这幅同样令我受触动的松井的早期作品，《要和全世界的孩子成为朋友》。它依然是自伤、创伤转移、疼痛具象化的表达。充满野心的标题、明媚的画面中描绘着洁白棉布裙的女子、摇篮、紫藤花的同时，女子的脚趾渗出血迹、花串下簇拥着黑压压的蜂群，诡异的细节令人毛骨悚然，不寒而栗。嘈杂的蜂群，弓着身张望的女子、被舍弃的摇篮——在松井的世界里，这是具现化的歇斯底里、焦虑疼痛，以及堕胎。松井对这一回忆的陈述是：
堕胎是身体的故障，是把自己的分身祛除，是对新生心脏的抛弃，是充满攻击性的自伤行为，是女性杀生予夺的特权，是男性绝对无法经历的体验。
画作本身固然精致，值得细细观察品味。而其中被松井所藏匿、渐渐渗透溢出绢布表面的感情，对于有类似经历、创伤的女性观众来说，更是经得住咀嚼、体会吧。
松井把身体与记忆中无法言语的内在疼痛，通过自伤系艺术自我诊断治疗，加以坚实的作画技艺，把它们化作了绢布上幽玄空灵的美，默默地传达给渴望寻找聆听、得到倾诉的观者。松井冬子的创作，或许不是明媚灿烂照耀夜空的华丽花火，或许无法发出震耳发聩的声音，或许没有冲击震撼的爆发力。
她的创作，她的美，更像是幽寂茶室角落里默默点燃的熏香，不求吵闹的关注、不求喜悦的赞美，只是悄悄渗透入空气中，渗透入每一条缝隙里，也逐渐渗透进深层的记忆里，缭绕于心，让人缓慢回味她自伤系艺术所带来的自愈力，感受她是如何把内在的疼痛化作幽玄之美的。
橘猫（Lingjun Jiang）
UIUC艺术史、东亚语言文化在读
日本画、九相图、浮世绘漫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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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编：苏也 微信：suyesophi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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