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早上,我掮着一把小锄,拎着一个柳条浅筐,又来到了后山。
山阴树木葱茏,山腰围着一圈薄雾,跟系了条腰带似的。日照不足,清新的空气中饱含着湿润的水汽,风吹拂面,有丝丝阴凉;吸入肺腑,有些微凛冽。我爱极了这种温润舒爽的感觉,每回转到后山这个路口,就忙不迭地深呼吸。
这后山多好啊,风含情水含笑,蘑菇打伞花娇俏。我挺喜欢到这后山来,一个人自由自在,想在树底下眯会儿眼就眯会儿眼,想在泉水边洗个脚就洗个脚。
可我就不明白了,师兄们为什么总是天不亮就往集武堂钻。那个破什子集武堂有什么好玩的,刀戟剑叉摆在两边那发黑的老梨木端架上,像个老学究一样面无表情冷冰冰的。
我不爱刀棒,也不爱诗书,从小就喜欢在厨房里打转。掌勺的福伯总爱怜地看着我,随便我怎么鼓捣厨房里的东西,时不时对我新发明的菜式夸赞一番。我有时怀疑他是故意逗我开心,因为我志得意满地将那些发明端上桌的时候,师兄们吃得面无表情,没有一点享受美食的愉悦。
除了厨房,我最喜欢的地方就是后山啦。那里有很多的食材,各种菌子、野菜、竹笋、浆果......很多很多。对喔,洗剑泉还有许多小鱼呢。我每次都是飞奔而来,然后带着食材哼着小曲悠然回去。
对于我不务正业这件事,大师兄的态度很是矛盾。他一会儿和我说,“女孩子嘛还是不要舞刀弄枪,像这样没心没肺就挺好。” 可每到中秋节,吃过团圆饭后,喝醉的大师兄就会用忧伤的眼神看着我,问:“你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呢?”
去年,大师兄又这样问我,我刚想回答一句“我现在已经长大了啊,我都十五岁了”,可还没来得及张嘴呢,他又把视线移到窗外的月亮上去了。
我就纳闷了,他这到底是在问我,还是在问他自己,还是在问月亮呢?
他为什么盼着我长大呢?长大有什么好?山脚下小镇上的姑娘们长到十六七岁就出嫁了,一嫁了人,苗条腼腆的女儿家就变成了体态臃肿、叉腰吆喝的泼辣妇人。太没劲了,我一点也不想长大。我啊,就这样一日日留恋厨房和山林就好。
前两天下过雨,今天后山的蘑菇特别多,特别肥大,柳条浅筐很快被我装满了一半。我又挖了点野菜,把筐装满,拎到泉边去洗。
我看着野菜在泉水里欢快地舞蹈,突然,耳边传来一声尖哨声。我握着湿答答的野菜站起身来,往哨音传来的方向看去,一点风吹草动的痕迹都没有。转回身,准备蹲下去,却见一只小鸟径直飞过来,落在洗剑泉的石台上。
这小鸟儿不过拳头大小,淡黄色的小爪,青背白腹,长长的翅羽边缘织着一道金边,毛光油亮,如锦似缎。瞧它那圆圆绒绒的脑袋微微对我歪着,乌黑的小眼珠儿滴溜溜转着,豆黄色的小嘴“唧唧唧”叫着,实在太可爱了!我一见它,心就像被谁的手抚过一样熨帖。
我伸出双手,小心朝它抄过去。本以为它会像以往的许多只鸟儿一样,在我快要捉住它的时候“刷”地一下飞走呢,谁知我一把抄过去,它竟一动也不动,吓得我担心把它脖子给捏断了,急忙把手松开些。
“看着那么灵活,没承想居然是只呆的!以后,你就叫‘小呆’啦!” 我用食指点点它的脑袋,看着它的小眼睛说。那家伙耷拉着脑袋,眼睛泛着水光回看着我,好像受了莫大委屈似的。
我把锄头扔在后山石头边,挽着筐子,虚握着小呆,急急奔回龙吟山庄。远远看着大门,我忍不住大喊:“九师兄,快快快,帮我去镇上买个鸟笼回来。”
九师兄和我一样,也是个喜欢逛东逛西偷懒耍滑的主。让他下山一趟免了武修,正中他下怀。
我让九师兄把鸟笼的门格拆下来。九师兄说我疯了。我一边把小呆放进鸟笼一边说,“放心,我用手捉它它都不走,这鸟和我有缘,不会轻易飞走的。”
我把鸟笼挂在卧室窗前的长廊上,正对着花圃,花圃里各色花儿开得正好。没有什么可招待它的,就送它这一园春色好了。
(二)
自从有了小呆,我连厨房也不大爱去了。每天拎着个鸟笼到后山,让它看看山林,看看它曾经的家园。
我习惯把它放在洗剑泉的石台上,让它自己随便逛逛,然后独自去到旁边的竹丛里找竹虫。九师兄总让我喂小呆小米,但我想,这竹虫不是更美味营养一些么?
平常小呆也吃得挺欢,可是不久后的一天,不知怎么回事,当我把辛苦找来的竹虫送到小呆嘴边,它竟看也不看。来后山时还“唧唧唧”叫得正欢的嘴巴紧紧闭着,一直到回去它都没有开口叫唤过。
我百思不得其解,这呆子莫不是中邪了?
我跑到厨房找福伯。他烹饪过那么多山禽走兽,对动物肯定要了解一些,有可能知道小呆是不是突然犯病了。
可我刚拉着福伯走回房门口,那小呆居然在廊下欢快唱歌,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快活。
这小呆不仅是只呆子,怕也是只疯子!我莫可奈何地在桌边坐下来,倒了一杯冷茶喝下去。
我仍旧每天带着小呆去后山,时而捉虫子,时而采我的食材。每隔一段时间,也许十天,也许半个月,小呆总是去的时候欢叫连连,回程的时候像个锯嘴葫芦,一到廊下,我转个身回来,它又唧唧没完。
我始终想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九师兄帮我从镇上请了个江湖郎中,也没有治好小呆这间歇性精神病。后来我索性也不管了。
玩玩闹闹间,大半年就过去了。
最近吃东西的时候,我老觉得舌头传来一些怪怪的感觉。有时那感觉让我心里充满愉悦,有时候又让我皱眉,有时又让我觉得有一团火在那烧,烧得我直吐舌头。
我又去找福伯,作为厨师的他一定知道我舌头生了什么病。
福伯听我说完,先是震惊了几秒,然后又哭又笑,哽着嗓子直喊:“庄主啊庄主啊,老天保佑啊,大小姐终于能尝到味道了啊!”
“味道?那些让我愉悦、皱眉、吐舌头的就是味道么?”
“是啊,是啊,大小姐!” 福伯抹了一把眼泪,从案台上拿了好些切好的食材过来,“来,大小姐,你来尝一下。”
我狐疑地一一尝过,福伯一一告诉我所谓的酸甜苦辣滋味。
“为什么我以前从来不知道这些滋味呢?”
“大小姐啊,这个问题你去问你大师兄吧,他知道得最清楚了。”福伯又印了印眼角,把我送出门去。
找到大师兄的时候,他正在那个破什子集武堂,背对着门站着,右手握着一把剑,左手拿着一条白巾小心擦拭,那剑身的光都在流动。
我扑进门去,大声问他。大师兄又惊又喜,放下白巾,三步并作两步冲到我跟前,拉起我的手腕急声问:“小师妹舌头有味觉了?”
“大概是的,福伯是这么说的。但是,我为什么会这样呢?”
大师兄脸上惊喜褪去,露出怨愤之色。
“都是伏虎堂干的好事!当年龙吟山庄和伏虎堂争夺武林第一内经《无量心经》,伏虎堂竟使出下作手段,趁夜下毒害死师父师娘。那时你才一岁多。我们早上发现时,师父师娘七窍流血,气息已绝。你躺在师娘手边,脸色黑青,奄奄一息。玉面郎中将你从鬼门关救回来,可是,他说你永远失去了味觉。没想到,上天慈悲,竟还能有奇迹发生,你还能恢复味觉!”
我只是龙吟山庄的小师妹,从来不管江湖事。没想到,江湖在我面前的第一次亮相竟如此丑陋。我一直以为父母是在比武中不幸落败丧生,江湖自有规矩,我也怨恨不得。没料到,没料到竟是这样。
“去年伏虎堂那老贼练功走火入魔死了,他的独子继了堂主之位。年纪和你差不多大,但听说武功甚高,尽得那死贼真传。弑师之仇不共戴天,这仇我们一定要报!但是,小师妹,报仇之事交给我们,你还是像以前一样在后山逍遥就好!”
“不可能!既然我知道了,就不可能当作不知道!我要练武,我要报仇!父债子偿,我要那狗贼的儿子死在我手下!"我斩钉截铁地说道。
(三)
十年后,我手握着龙吟剑,提着鸟笼,走到了久违的后山。
我坐在洗剑泉的石台上,伸手捉小呆出来。一个月前我以龙吟山庄庄主的身份向伏虎堂下了生死帖,约伏虎堂主在青水崖一决生死,从此恩怨两清。可我不知道有没有命回来。
小呆在石台上转来转去,在我手边挨了又挨,迟迟不肯走。我一狠心,握紧剑,掉头离开。
生死战的前一夜,我和大师兄摸到了伏虎堂的后山,往上爬到山顶,藏身于山尖的树杈上。这号称武林第一的帮派也不怎么样嘛,大晚上的,竟然只有几盏灯火,冷冷清清,哪有我龙吟山庄热闹。忽有笛声传来,宛如天籁。
我不通音律,只觉得心神宁静,想着明天就算落败,我可以从容赴死,没有遗憾。
第二天早上,我把龙吟山庄的印信放进大师兄的怀里。他被我的迷药迷倒,半个时辰后才可以醒来。我们说好了,如果我死了,山庄由大师兄主持。但我知道,他绝不会看着我赴死,极大可能会以身为我挡剑。我的家仇,不要别人牺牲,就算是大师兄也不可以。
我沿着山路,一路攀爬至青水崖。一个穿着白色劲装的人背对着我负手而立。我弹了弹手中的龙吟剑,他转过身来。抛开家仇来看,他的长相也算得上俊俏公子,可是,现在,我只想用剑将他的胸膛洞穿。
风拂过林梢,发出“呼啦呼啦”的声响。“唧唧唧”,我似乎听到了小呆的叫声。它跟着我来这里了吗?
可是我管不了这么多了,生死对决容不得我一丝分神。
他冲我抱了抱拳。我冷哼一声,拔地跃起,挟着千钧剑气直奔他面颊。他抬手隔挡,我剑尖突转直下,冲他心窝而去。
他突然放开了自己的剑,只用肉掌挡在胸前。我的剑穿过他的手掌,刺入他的胸膛,一声闷闷地“扑”声在这方天地之间显得格外响亮。
我呆呆地看着他倒下去,看着他的胸膛开出一朵鲜花。有个东西从他的衣服里掉了出来,那是一支长笛,下半截己被鲜血染红。
“唧唧唧,唧唧唧......",这多像小呆的声音,可为什么这么急切?我循声望去,不远处的石堆上,有一只鸟笼,小呆在里面扑棱着翅膀,叫得声嘶力竭。
他已经陷入昏迷,但还没有断气。
我脑袋一片空白,看着他胸前越来越大的鲜花,听着他越来越微弱的呼吸,我的手抖成一团。我想握紧剑,再补上一剑,可是,我的手不听使唤,它不仅握不住剑,反而哆哆嗦嗦地往怀里去探金疮药。
剑掉在地上,我耳边响起的,却是他“呼呼”的呼吸声,明明是那样气若游丝,可声音为什么这么响呢?
我用力撕开他的衣服,颤抖着将整瓶药粉倒在他汩汩冒血的胸口和手掌上。又脱下自己的外衣,撕成长长的布条,给他扎紧伤口。
小呆的叫声慢慢缓了下来。我走到它跟前,对着它流眼泪。片刻后,我擦干泪,冲下山去。
半路上,我碰到大师兄,看到我身上的血迹,他神色惊惶。我哽咽着说,“走吧,仇已经报了。”
(四)
龙吟剑被我祭在爹娘的灵前。我不再在集武堂出现,也不再在厨房里转悠,我甚至不再住在龙吟山庄的正房。我叫师兄们帮我在后山建了一个草庐,从此投身于一个人的日日月月、岁岁年年。
一年半后的一天,阳光明媚,我正在草庐煮花茶,耳边又响起一声尖哨声。
我冲出去,在洗剑泉的石台边,果然见到了小呆。它在一只鸟笼里,鸟笼在一个人的手心里。
(全文完)
题外话:特意数了数,《开始写吧!虚构文学创作》里有80个左右的练习,每天写一个练习,至少需要三个月才能将书读完吃透。如此,七月初定下的下半年计划可能没法如期完成了。一步一个脚印慢慢完成吧,总好过走马观花流于形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