幼崽
原文标题：The Cub
原作者：Lois Dykeman Kleihauer
译者：习军
他记忆中最早的一个镜头，是高大的爸爸弯下腰用两手掐在他的两个腋下，把他高高地举过头顶。他脸朝下，看着妈妈扬起的脸。妈妈嗔怪地看着他们，跟着他们一起大笑着。他从上面还能看见爸爸浓密的头发和爸爸一口白白的牙齿。
然后，爸爸把他放下来。他高兴地大叫着。他才不怕呢，在爸爸的大手里他才不怕呢。世界上没有谁能比爸爸更强大、更聪明了。
他记得，有一次妈妈需要把钢琴从房间这边挪到那边去。爸爸自己一个人就能挪。他记得，妈妈小心翼翼地帮忙看着。妈妈的手也在钢琴上，跟爸爸的手并排推在钢琴上。爸爸妈妈的手是不一样的，他看出来了。妈妈的手白白的、纤细小巧。爸爸的手，粗壮而有力。
他慢慢长大了。他学会装小熊了。晚上爸爸快要下班到家时，他就会藏在厨房门后。听到车库门关上的声音，他就会屏住呼吸，不出声，挤在门后那窄窄的地方。
每次都是这样：爸爸推开门，站在那。在爸爸的两腿后面，他会听到爸爸问：“儿子呢？”
每到这时候，他都会看一眼妈妈，妈妈在偷偷地笑。这时候，他会突然从门后跳出来，从后面两手抱住爸爸的腿，爸爸就会低下头：“啊！这是什么？哦，是只熊。是只小熊！”
然后，无论他多么使劲地抱着爸爸的两腿，爸爸都会一把把他举起来，让他两腿跨在爸爸的脖子上。然后，爸爸大踏步地从妈妈面前走过。来到门前，他和爸爸都低下头，从门框下走过去。
后来，他上学了。在学校的运动场上，他学会了摔跤，学会了吼叫，学会了忍住眼泪。当有个同学想要抢走他的球时，他会给那同学来个凶狠的“扼颈”把球抢回来。回到家后，他常会把在学校学会的手法在爸爸身上炫耀一下。爸爸坐在沙发上正在看报，他总要喘着粗气，使着全身的力气要把爸爸从沙发上拉起来。这时爸爸总是会看他一眼，疼爱地问上一句：“你这是要干什么呀，比尔？”
听到这话，他一定会站好，很严肃地看着爸爸：“哼！爸爸！”往往这个时候他才发现，原来爸爸在逗他。他就会爬到爸爸的膝上，高兴地捶打爸爸。
他长啊、长啊。他长高了，虽然瘦削，但很结实。他像一只刚刚长大的牛犊。这牛犊的犄角开始长起来了。这只牛犊总想要找个对手，试试他的犄角。他拿过妈妈量衣服用的皮尺，量量看他上臂二头肌有多大了。他把胳膊伸到爸爸面前：“看看！这肌肉，怎么样？！”
爸爸伸出手，大拇指掐在他那隆起的肱二头肌上，一使劲，他就疼得大叫一声“哎呦！”，一边笑着，一边抗议着。
有时候，他们会在地毯上摔跤。妈妈这时候会赶紧把椅子搬开：“小心点，查理！别伤着儿子！”
就这样摔上一会儿，爸爸就会把他扒拉到一边，自己在椅子上坐下来，两条大长腿伸在前面。看见爸爸这么轻松地赢了自己，他会生气地而又大笑着地从地上爬起来。
“哼！等着！总有一天 ----，”他说。
在学校里，他参加田径训练，他参加橄榄球队。慢慢地，对他自己的变化他都小有吃惊了。他已经比妈妈高了。“小个子，抬头看看我吧！” 他会站在妈妈面前得意地说。
有时候他竟然用手抓住妈妈的手腕。看着妈妈被他逼到椅子里坐下，他会哈哈大笑。这时候妈妈会教训他：“看我怎么治你！”
“谁？”他不服气。
“谁？爸爸。看爸爸怎么把你摔在地上！”
爸爸？那是啊。爸爸到底是爸爸。
他们有时候还是会在地毯上摔上一跤。可一看到这爷俩摔跤，妈妈就担心。她总会在旁边不安地看着，心里想“这是干什么呀？”每次的结果都是一样的：他躺在地上，爸爸低头看着他，笑着问：“输没输？”
“输了，”他摇着头，站起来。
“可不许了！”妈妈总是生气地说。“干什么非要这样玩儿？弄不好就受伤了。可不要再这样玩儿了啊！”
所以，差不多有一年了，他们没再摔跤。但是有一天晚上吃完饭，他又想要摔跤了。他盯着爸爸看了一会儿。有点奇怪，他发现爸爸已经不像过去那么高了，不那么魁梧了。他甚至敢盯着爸爸的双眼，心里不大畏惧了。
“爸爸，您体重多少？”他问。
“还那样吧，还是一百九十磅吧。怎么了？”爸爸微笑着瞟了他一眼。
“没事，只是问问，”他狞笑着。
但是，他不只是问问。他走到沙发面前，从爸爸手里拿过报纸。爸爸抬头看了他一眼，眼光里含着疑问，但跟着就变成了迎战的目光。“怎么样？！”他小声地问儿子。
“来吧，爸爸。”
爸爸脱掉了上衣，开始去解衬衣的扣子。“这可是你自找的，”爸爸说。
妈妈从厨房里赶过来。“不行，查理！比尔，不行！---- 你们会受伤的！”但是这爷俩没理她。他们面对面地站着，俩人都脱掉了衬衣。俩人紧紧地盯着对方，认真，严肃。儿子龇着牙。他们围着俩人的中心转了几圈，俩人的手抓住了对方的胳膊。
俩人就这样较着劲。儿子出击了，用两手钳住了爸爸。爸爸也还手钳住了儿子，爷俩转着圈子，寻找着对方的破绽。俩人倒在了地毯上。房间里只有俩人身体撞击地毯的声音和粗重的喘息声。爸爸的手臂钳住了儿子，儿子因为疼痛一次次地龇开了牙。妈妈站在旁边，两手捂着耳朵。偶尔，她想要说什么，但她一声都没吭。
过了一会儿，儿子把爸爸按在了地上。“输没输？”他严厉地问。
“没输！”爸爸严厉地回答。他一使劲，把儿子推开。战斗又继续了。
但是，最终，爸爸躺在了地上，眼睛里掠过一丝惊异。他做了最后一次挣扎，想要挣脱儿子坚强而无情的双手。终于，他躺在那里了，胸口急剧地起伏着，大口地喘着粗气。
“输没输？！”儿子问。
爸爸皱起了眉头，摇摇头。
儿子的膝盖紧紧地压住了爸爸，让他动弹不得。
“认输！”他压制得更凶狠了。“认输！”
忽然间，爸爸大笑了起来。但是没有笑声，他的肩膀剧烈地抖动着。儿子感觉到妈妈的两手在拉他的两肩。“让爸爸站起来，让爸爸站起来！”
儿子盯着躺在地上的爸爸。“输没输？！”
爸爸不笑了，但眼睛里是潮湿的。“好吧。输了。”
儿子向爸爸伸出了手想要拉爸爸起来。但是妈妈已经先把手伸到爸爸的肩下，帮爸爸坐了起来。爸爸和妈妈站在一起，看着儿子。爸爸像孩子一样笑着，妈妈眼睛里流露着些许忧愁。
儿子哈哈大笑，但跟着突然止住了笑声。“爸爸，我伤到您了吗？”
“哪的话。没有，没有。哼，下次 ---- 。”
“对，也许下次 ---- ，”儿子说。
妈妈没说话。她跟他们一样，心里明白，不会再有下一次了。
爸爸、妈妈、儿子站在一起，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忽然，儿子扭过头去，朝门外跑去。在那个门框下，他曾经坐在爸爸的肩上和爸爸一起低下头。他跑过厨房的门。在那个门的后面，他曾经藏在那里，等着爸爸进来他好扑向爸爸去抱住爸爸的腿。
外面黑黑的。他站在台阶上。夜晚的凉风吹在他汗湿的身上。他仰着头，站在那里，望着天上的星星。忽然，他觉得他看不清那些星星了，因为泪水噙满了他的眼睛，汨汨地流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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