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楠：宠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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宠 物
文 | 石楠
宠物这个词，1979年版的《词海》和《现代汉语词典》都没有收入。这说明那之前还没有宠物一说。宠物的流行是与时而来的。经济的发展，生活变得富裕，生活品质和精神需求跟着提高，生活的情趣应运而丰富了。宠物之走进普通人的生活，成为一种时尚是新时期后出现的新事物。在我的记忆里，有那么一段日月，养宠物要被冠上资产阶级或有闲阶级的大帽，被批判为腐朽的资产阶级没落思想。而那时每周工作六天，星期天和晚上要加班，班前班后要开会，整天疲于奔命，那有养宠物的闲工？也不可能有那个情趣。人的肚子都不充实，哪里还有闲钱养宠物？就是内心寂寞，也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自找麻烦。但猫狗并没有绝种，不过它们的功能只单纯地是为捉鼠和守家护院，说不上宠，只是一个牲畜而已。
1997年冬，我在巴黎小住，每天都能看到带着宠物的男人女人和孩子。有高大过腰的狼狗，有形态多样毛色亮丽的名犬，有放在衣袖里的袖珍动物，也有各种可爱的猫咪，还有人领着猿猴，提着鹦鹉，牵着鸭子散步的。如在无人之境，既没人称奇，更没人注目围观。就像在自家庭院那般悠闲。那时我没有想到，十多年后我们的生活中也会出现这样浪漫悠闲的场景。无论晨昏，我居住的小区，都能看到遛狗的男人和女人，他们穿着居家宽松睡衣，或长裙，带着活泼可爱又会承欢的狗狗，悠闲地在花木间的小路上，自在地走走停停，像流动的云，养眼。偶尔去市民公园散步，每每都能观赏到狗们欢聚的画面。主人们牵着爱犬而来，释去羁绊它们的绳索，给它们完全的自由，以爱的目光欣赏它们和同伴们一起撒欢、追逐、亲呢、嬉戏。他们的目光回荡着爱意，无不为自家爱犬在竞逐中表现优秀而开心，就像欣赏自己心爱的孩子。以它们的乐为乐。也因有了它们，他们开扩了交往的视野和渠道，有了更多的朋友。
有位邻人，养了两条可爱的狗，像两团雪白绒球。我上下楼梯经过他门前的时候，那狗总喜欢对我叫。邻人抱起它也舍不得责怪，而是爱嗔，你们孬啦，楼上奶奶也认不得？叫奶奶。让我哭笑不得。
我喜欢动物，记录游历的影集中有不少与动物的合影。在峨嵋山，我怀里抱着一只猴，头上坐着一小猴；我在很多地方骑过骆驼，在叙利亚和巴基斯坦还骑过单峰驼；在内蒙和敦煌古阳关的风沙中走过马，在云南骑过大象。欢喜电视节目中的动物世界，《鸟的迁徙》让我迷醉，百看不厌。可我仅限于欣赏，不会去养的。也许是远去的意识形态让我中毒太深吧，我总觉得，那不是我能消费得起的，我不是说钱的消费，是说时间，我没有空闲去陪伴它们。
七十岁那年，远游加上搬家，又应下第三届中国传记文学奖评委之聘，累倒了。腰椎盘突出症让我痛苦不堪，不得不住进医院。数月之后，疼痛仍然顽固地不肯别我而去。出院后大多时候也只能躺着。一个工作惯了的人，突然什么都不能做，心里像扎满了芒刺，心神不宁，坐立不安，悲观绝望也随之袭来。就在这个时候，一群美丽的小动物走进了我的生活。儿子送来一个大鱼缸，我的生活里一下多了二十多条可爱的小生命。我阴霾密布的心空倏地有了一抹亮色。它们不是什么珍贵的品种，只是些普通的锦鲫锦鲤，不比热带鱼珍贵，可它们旺向好养，给点吃的，保持水的清洁就可以了。我静观它们，它们的鳍薄如蝉翼，它们的尾巴有如妙曼的轻纱。它们的舞，别有风情，没有做作，没有矫饰，很率性，舞得花雨缤纷，波起浪涌，满池生辉，很有现代舞的奔放韵味；它们大多时候很安静，悠悠地沉浮，似绅士样从容，如淑女般典雅，波澜不惊；求偶季节，它们显得燥动，偶尔追逐，开始是一条两条雄鱼游近仪态万方快要做母亲的雌鱼，不停地殷勤示好，又舔又亲，母鱼不堪打扰，就逃就奔，雄鱼紧追不舍，立时就跟上一群，水花四溅，大有翻江倒海之势。它们就是水中的鲜花，无忧无虑地开放在我的面前，它们又似绝妙的舞蹈家，它们的表演给了我心灵的爱抚和美的享受，在品享美的过程中，烦躁不安的心变得宁静了，我的病痛也在不知不觉中慢慢离开了我，快乐又回到了我的身上。我又能读书和写作了。
我和我的鱼儿们朝夕相处，成了朋友，我熟悉每一条鱼的习性，颜色、图案、形体和鳍的特征，它们也认识我。我确信鱼有记忆，每天清晨，它们一听到我走进客厅的脚步声，知道我要来给它们喂食，就兴奋不已，争先恐后地往上蹿跳，昂头嘎嘴欢迎我。就像一群嗷嗷待哺的孩子，也像争相绽放的花朵。我的喂食原则是定时定量，它们一直生活得非常快乐。可不久前的一天，我刚给它们喂过食，仍有几条色彩亮丽的红鲫不肯离去，它们不停地向我嘎嘴，摆动着美丽的尾巴，向我献媚乞食。我的心一软，忘却了喂食的准则，又添了一小匙食给它们。不一会儿，两条大的突然沉到缸底，不动了。我慌忙抢救，把它们捞到淡盐水盆里，蹲在边上守候，祈望它们醒来。两个小时过去了，它们的色彩仍然鲜艳亮丽，可它们再也没有张下嘴，舞下裙裾。我的心往下沉去，明知多食会致鱼死，却经不住它们示好献媚，无原则地满足了它们的贪欲，断送了它们的性命。我好后悔哟！任何事都有个度，越过了度就是深渊啊！
我把它们装进一个硬壳纸袋中。它们伴了我五年，成了我心灵的伙伴，我不忍随便把它们扔掉。埋葬的意义便是纪念。我把它们埋在每天都要经过的一棵桂花树下。寄望它们化作养料肥美桂花树的同时，它们的美通过桂花的芳香得以延续。我经过桂花树的时候，常常想起它们，想起它们的死，就会想得很远很多。
石楠
中国作家协会名誉委员、安徽省作家协会名誉副主席、安徽散文家协会名誉主席、安庆作家协会名誉主席、安庆师院兼职教授、铜陵学院客座教授。主要著作有长篇传记文学《画魂·潘玉良传》（包括外文版在内共16个不同版本）《美神·刘苇传》《寒柳·柳如是传》《舒绣文传》《从尼姑庵走上红地毯》《刘海粟传》《亚明传》《陈圆圆·红颜恨》《不想说的故事》《张恨水传》《百年风流·艺术大师刘海粟的友情和爱情》《另类才女苏雪林》《海粟大传》《中国的女凡高－杨光素传》《中国第一女兵－谢冰莹全传》《潘玉良画传》等；长篇小说《真相》《生为女人》《漂亮妹妹》《一边奋斗一边爱》；中篇小说集《弃妇》《晚晴》；文集：《石楠女性传记小说选》《石楠文集》（14卷）；散文集《爱之歌》《寻芳集》《心海漫游》等。曾获省级以上文学奖10余项。2005年被评为“当代十大优秀传记文学作家”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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