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处才是它们的家(节选)
——探访“乌托邦小动物之家”流浪动物救助站
文/高 源
摄影/高 源
这是一个冬日上午,前一天夜里刚下过小雨,空气湿冷清新,阳光像被稀释过,微弱单薄。我独自走在洛阳市郊外安静的田野上,寻找一个名叫“乌托邦小动物之家”的地方。
坐到地铁的终点站,从冷清的地铁口出来,不远处就是一片田野。这里的路不像市区里那样明确,循着定位我还是走错了,兜兜转转绕了半天,雨后的土路湿软泥泞,踩了两脚泥,狼狈不堪。七拐八拐,我才终于找到。这是一个普通的农家小院,还没走到门口就听见里面狗叫声此起彼伏,还夹杂着连绵不绝的猫叫,如同一场多声部大合唱。
我在门口愣了愣:好奇怪,跟想象中完全不同。本以为是个像模像样的机构,结果看起来只是个普通的农户。这个藏在僻静郊外的流浪动物救助站是从朋友那里打听到的,我联系到了管理人,跟他约了采访时间。他的网名叫“影子”,看照片是个瘦瘦的大哥,眉毛很浓。
走进院门,一眼就看见影子正坐在高高的吧椅上做直播,手机对着院子里的一群狗,大概有十一二只,沿墙根儿一溜儿排开,坐得还蛮整齐。它们品种各异,体形不一,有胖有瘦,有长毛有短毛,有直毛有卷毛,有深色有浅色……这里简直是个“狗狗博览会”,生动真实,也非常接地气。
狗狗们有的睡眼惺忪、沉稳安静,懒懒地晒着太阳;有的左顾右盼、摇头摆尾、交头接耳;而大多数都活泼好动,上蹿下跳,互相打闹,一刻也不安生。啊,这大概是冬日凋敝田野里最热闹、最富有生机的地方了。
为了防止狗跑出去,入口处有一道半人高的围栏。我站在围栏外跟影子打了个招呼,心里不免有些紧张——这是我第一次采访陌生人。来之前我查了一些资料,看了一些关于流浪动物的讨论,思考了一些问题,从如何救助流浪动物到该不该养宠物,从人与动物的关系到人类中心主义。在来的地铁上,我一路都在整理和温习要问的问题,比如“这个救助机构是什么时候成立的、有多少志愿者”“你们每天都做些什么”“为什么要做这些”之类。我想,能坚持做这类公益的人,一定有着强大而丰富的内心,以及很多精彩的往事。
带着一箩筐问题而来,我还没来得及问,影子却先开口了:“你这篇文章,打算怎么开头?”
我一愣:“我……我还没想好。先采访,然后再根据搜集到的信息来写吧。”
“那你想问什么呢?”
“想请你介绍一下‘乌托邦小动物之家’,分享这些年里关于救助流浪动物时印象比较深刻的故事,关于你自己或其他领养人。”
“哦,”他好像有些失望,“我没有什么要分享。想听故事,你可以去翻我的朋友圈。”说完,他立刻把目光转回到手机上,不再理我。
他好像什么都不想讲,我心里不免有点儿困惑。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是我的问题不对吗?可是既然大老远跑来了,总不能空手而归吧。无奈之下,我只好挤出一丝尴尬的笑,硬着头皮继续问:“就大致介绍一下这里的情况嘛。”
他指着那群闹腾的小家伙:“这里的情况?你去看看狗的状态,看它们身体好不好、心情好不好,它们住得怎么样,吃得怎么样。它们的状态不是我说了算,你自己亲眼去看嘛。我说的不一定是真的,但它们的眼神是真的。你好好观察,跟它们互动互动,就可以写了。”
我哭笑不得:“可我不是要写狗,我是要写你。”
“我?我没什么可写的,不要写我。”他摆出一副拒绝的姿态。这样一来我就更着急了。如果仅仅是要写狗、跟狗互动,我为什么要大老远跑来这里呢?我在路边和小区里就可以找到流浪动物呀。
目所能及之处只有他一个人,采访别人是不可能了。我只好继续问他:“介绍一下你自己,比如你以前的经历,你在这里每天做些什么,为什么要救助流浪动物,诸如此类。”
“你不怕我骗你吗?”影子忽然转过脸,似笑非笑地问。
“啊?”我又一次被问住了,大脑一片空白。
“万一我讲的都是编出来的呢?你的文章发出来,别人说你是虚假报道,你怎么办?”
今天的情节发展完全超出了我的想象。“他是开玩笑还是认真的?”我在心里嘀咕。人与人的交流要建立在信任的基础上,如果连最基础的信任都没有,我为什么要来采访他?当然,他的提醒也没错,亲眼所见确实更靠谱,我本人都到这里了,肯定要实地考察一下,但也有很多信息是看不到的,如果他不讲,我就没法知道。
我站在门口,进退两难。
这时,两只狗凑近了彼此,侧身贴在一起。“哎哟,你们俩这是啥造型!旺财,你是不是喜欢上康康了?”影子大声叫着它们的名字,语气有些浮夸。我这才想起他正在做直播,向观众介绍和展示这些小动物,便于大家了解和选择领养的对象。直播间的观众来自全国各地,甚至还有国外的——有美国的,也有韩国的。
趁他沉浸在工作中,我花了两分钟调整一下心态,又重新打起精神来,厚着脸皮继续问:“那你就给我讲讲这些狗的故事吧。”我想,毕竟每个人的性格不同。来之前我做了过多的预设,期待从他口中听到我想要的回答,这不是采访应有的态度。还是顺着他的意思吧,说不定会有意外收获。
“这儿有一百来只狗,你让我怎么讲?”他有些无奈地看着我,“你应该走过去摸摸它们,抱抱它们,跟它们玩一会儿,觉得哪只有眼缘,喜欢哪只,就牵出来遛遛,给它认真地拍几张特写,然后我再给你仔细讲,不然我讲了你也记不住。你跟它们接触了,培养出感情,才能把文章写好,别人看到了才能喜欢它们,才会想要领养。所以,你要是写我,我不接受采访;你要是写猫狗,我可以配合你。你要明确,你的目的就是给它们找家。”
等等,等等,等一下……我的脑袋有点儿转不过来。原来他希望我写的,是这样的稿子啊。那好像比较适合地方报纸或者微信公众号,就算外地的读者在看完《儿童文学》后想领养文章里写的某一只,也很难实现啊。
我跟他之间的误解不浅,可我一两句也解释不清,只好沉默。
“我不接受采访,你自己在这儿转转看看吧。我每天在这里做些什么,你在这儿待上一天不就知道了吗?”影子说。
不知为何,院子里突然乱作一团,几只没拴绳子的狗向院子深处跑去,眨眼间没了踪影。影子赶紧撂下手机,跑进去查看情况。不一会儿,他护着两个阿姨从后院出来,一边走一边反反复复地叮嘱:“以后遇到狗,千万千万别随便喂,一是怕它咬你,二是怕它跟别的狗打架。刚才多亏是我在旁边站着,它们才没敢咬你。”
两位阿姨离开后,我问影子她们是不是来领养的,他说不是。“她们昨天救了一只狗,送到我这儿。今天来看看它,带了点儿吃的,还有一床褥子。”细问才知道,刚才两位阿姨擅自拿鸡肝喂狗,惹得院子里其他没吃到的狗烦躁不满,狂叫不止。
“让我进去看看吧。”我已经在门口站了很久,有点儿心急。
“稍微等一会儿,让我把它们安抚好了你再进去。”影子说,“你先想一想,理好思路,一会儿进去打算如何拍,拍哪一只。”等他平息了那场因伙食不公平而引发的骚动,确保了安全,才打开围栏,放我进去。
前院的十几只狗看见生人靠近,一只跟着一只又叫了起来,有的还跳起来,试图挣脱铁链。沿墙根坐得整整齐齐的队伍眨眼间一片沸腾,好在影子就在不远处坐着,不然简直让人不敢迈步。
我小心翼翼地与它们保持一段距离,慢慢移动和观察。大多数狗的脖子上都拴着铁链或绳子,只有三四只可以自由地在院子里跑来跑去。每隔一小会儿,影子就从吧椅上跳下来,走过去拴住其中几只,再放开其中几只,非常公平地让它们轮流“放风”。或许怕它们冻着,每只狗的脚下都贴心地垫着一层东西:木板、沙发垫、坐垫、棉被、枕头……有什么垫什么,真让我大开眼界。
看着那些狗,我脑海中响起影子刚才说的话:“你应该走去过摸摸它们,抱抱它们,跟它们玩一会儿。”我站在那里犹豫片刻,最后还是放弃了。别说抱了,我连摸都没摸过几次。
…………
前院狗叫也是此起彼伏,但在影子的管理下显得温和多了,有点儿像课间的学校操场,热闹、生气勃勃、乱中有序。可以自由活动的三四只狗兴冲冲地跑来跑去,打打闹闹,兴奋地摇尾巴,精力好像永远都用不完;脖子上拴绳子的狗乖乖坐在垫子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不知哪一只又调皮捣乱,引发一场骚动,正在做直播的影子话说到一半就立刻打住,跳下吧椅冲过去维持纪律。“喂,那个新垫子不能撕!你俩一人一半,这样可以吧?不能咬,不能争!乐乐你怎么还争宠呢……”
他管它们叫“毛孩子”。这些狗就像幼儿园里一群不懂事的小孩,影子就像园长,谁又淘气了、闹情绪了、受欺负了、哭闹了,他就二话不说跑过去,耐着性子,有些无奈又带点儿欢乐地嘟囔着训导,看上去似乎乐在其中。他一会儿跟直播间里的观众说话,一会儿安抚淘气的“毛孩子”,一会儿招呼在后院打扫卫生的大伯,同时还要见缝插针地回答我的问题,风风火火跑来跑去,忙得不亦乐乎。
“刚才我去后院,那些狗都在狂叫,是因为被关久了很烦躁吗?”我问。
“是因为它们不认识你,你看你一出来它们就不叫了。狗是看门的,见到陌生人就会叫。”影子说,“我每天都把它们分批次放出来自由活动,它们不会烦躁的。只能分批出来,全出来了院子里也放不下啊。”
他拎起一个包袱,解开包在外面的被单,里面是几条旧而干净的被褥,叠放得很规整。我问这是不是别人捐赠的,他说是昨天从外面捡的。他指着那些笼子、垫子、桌子、凳子说:“院子里这些,全都是我捡来的。如果有人捐赠,他们会把东西直接送到这儿来。”昨晚下雨,可能因为在路上淋了雨,我摸到包袱外层有些潮湿。“还好,里面没湿。”他欣慰地说着,麻利地取出一条薄棉被,给趴在地上的一只狗垫在身下,“天冷,地上太凉。”
昨晚他还在五股路的龙源小区救回一只大肚子黄狗,特意给它安排了单间待产。冒雨骑车回来,棉大衣外面湿透了,他看到前院一群小傻子都在雨地里淋着雨等他回来。“康康、包妹、乐乐、道哥、来福、秋安、暖冬、三条、都傻傻的,不知道去淋不到雨的雨棚下。”他在雨中跑着,把它们一个个都抱回自己的房间,虽是寒冬雨夜,他却觉得身上热腾腾的,头发都要冒烟了。
影子给我搬来一把小凳子,我刚坐下,一只卷毛小黑狗就“嗒嗒嗒”轻快地跑过来。它在我跟前绕了两圈,忽地一下用两条后腿立起来,很灵巧地把两只前爪搭在我膝盖上。我吓了一跳。它收回前爪,抬头看看我,又站起来把前爪搭上,如此反复了两三次。浅灰色的卫裤上留下几朵淡淡的泥印——毕竟刚下过雨,它在土地上跑过。除了对它微微一笑,我竟然没有任何反应。我也是个有点儿洁癖的人,可我怎么能跟如此可爱的小生灵计较这些?它的小眼睛无辜地望着我,看得人心都要融化了。
它等了半天,见我跟木头一样呆坐着,既不抱它也不摸它,可能觉得扫兴,便扭头跑开了。小爪子的触感还留在膝盖上,隔着厚厚的裤子,又轻又柔。它嘴边的黑毛也沾有一点儿黄泥,像偷吃东西没来得及擦嘴的小孩。我当然是喜欢它的,只是不会表现出来。
“它叫黑妮,一只小母狗。”影子说,“是在新区的滨河南路捡的,捡的时候还穿着衣服,生了病,住院治了十天。大病初愈所以比较瘦。”
还有一只狗也在旁边打转,始终没有靠近。我望着它黄茸茸的脑袋,问影子:“这只呢?”
“这只是在龙鳞路附近一处废弃的厂矿救的。当时它的脖子上有一根铁丝,长进肉里,肉已经腐烂了。救回来一个多月,脖子上的伤口已经好了。小公狗,一岁半左右,取名叫‘暖冬’。性格比较乖张,不喜欢被人摸。”
“这些都是你捡的吗?”
“大部分都是别人捡的,送到我这里。或者是别人发现了,打电话告诉我,我过去救。还有些是主人不想养了,直接扔到我这儿的。”
“它们每天吃什么?”我问。记得朋友跟我提起过她家狗的伙食:她会给它们买胡萝卜和包菜,把白面与黄面混合的杂粮馒头跟鸡肝、鸡汤混在一起给它们吃,有时还会买羊蹄骨头给它们磨牙。图省事,只喂它们袋装狗粮是绝对不行的。
“我雇了两个饲养员给它们做饭。”影子说。院子里有粉碎机和大锅之类的做饭工具。饲养员大婶儿会去菜地里捡些菜叶,粉碎后加进饭里一起熬煮,以保证“毛孩子”们营养均衡。吃得好身体才能好。他们在吃这件事上的态度一丝不苟,他们对这些动物的关爱可见一斑。
“这里狗的数量比猫多多了。”我说。
“因为很多猫在小区流浪,有人喂,就能生活得挺好。并不是所有流浪动物都要救,健健康康的就不用救。有些狗受伤了、生病了,我才救回来。”
我想起大学校园里的流浪猫,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可谓是校园里的明星。爱猫的同学们自发地成立爱猫协会,筹集资金,喂养和照顾它们。朋友的大学也是如此,很多人给流浪猫买猫粮、备置猫窝,导致猫的口味越来越挑剔。有个小店的老板娘担心寒假学生离校后没人喂猫,特意在放假前准备了一大箱猫粮放在校园里——真的是一大箱,够吃两个月的。
相比于流浪狗,流浪猫的处境确实好一些,但也不尽然。我之前还看到报道,说某高校一天之内就有二十只流浪猫中毒,其中十几只被毒死。并不是所有人都喜欢流浪猫,因为它们会带来很多问题,比如:未绝育的猫会在发情期彻夜嚎叫、打架,有些天性很野的猫即便吃饱了也还会捕杀鸟类和老鼠,有些猫会在教学楼里随地小便,还有一些随意投喂猫的同学把猫粮撒得到处都是,破坏了校园卫生……这些都会影响人们的正常生活。但无论如何,人不该用如此极端的方式对待它们,而应采取一些科学的办法来处理。
“那些猫也每天放出来跑跑吗?”我问。
“猫很少放出来,基本都待在笼子里。”
“我听说有的猫性子很野,不喜欢被关在屋里,喜欢自由地在外面跑。”这是朋友告诉我的,她之前喂过一只院子里的流浪猫,喂了很久,想着干脆抱回家养,方便照顾。可是猫一进屋就叫个不停,焦躁地抓门,还把人抓伤,她只好把它放了出去。
“嗯……确实有这种可能。”
“假如有些猫明显不想被关在笼子里,怎么办?”
“努力给它们找家啊!在新家里,它们就可以自由活动了。我从救它们的一刻起,就在想着如何给它们找家,而不是在我这里养多少年。”
“来领养的人多吗?每只狗平均待多久才会被带走?”
“不多啊!在这里待的时间最长的,都有六年了。这个要看运气,有的狗也许下一秒就会被人看上,有的狗也许一辈子都待在这里——比如那只残疾的,找领养很难。”他指着一只穿浅蓝色衣服的狗,它的一条前腿明显有些萎缩,“救它的时候我心里就在想,恐怕要照顾它终老了。”
“那你怎么判断它们想不想要一个家呢?说不定有些猫狗就是喜欢自由地在外面流浪。”
影子略作思考,表情很严肃:“那也不能见死不救啊,你看见它们受了伤,又冷又饿,无助又可怜,能忍心不管吗?当然要送到医院治病,再帮它们找个家。”他一脸为难地说,“有些猫喜欢在外面跑,但外面很危险:被车撞、被狗咬,或者吃了有毒的东西……这些它们不知道,但人知道,所以人就会想要保护它们。每只猫狗都有自己喜欢的生活方式,也有上天安排的命运。咱们只能用自己认为正确的方式对待它们。至于到底好不好、对不对,这个我也说不准,只能尽力而为。如果它们在我的照顾下病好了、变胖了,活蹦乱跳,找到家了,我就感觉自己做对了;如果哪只照顾不当,死了,我就感觉做错了。”
接着,我问了一个非常实际又貌似多余的问题:“如果它们看起来不开心怎么办?”
影子不假思索地说:“那就想办法让它们开心啊。”
是的,逻辑就是这么简单。不需要花里胡哨的理念宗旨口号,只有最朴素的心愿,以及将其付诸行动的努力。
起初我觉得这个提问有点儿傻,继而又觉得这才是真正重要的问题。有多少人养宠物只是为了自己开心,却没有真正把宠物的感受放在心上,因而才会在厌倦时不负责任地抛弃。这样不是太自私了吗?
这也引发了我的思考:动物本来不需要人类就能生存,它们可以自己觅食、自己照顾自己,可是其中一些却在漫长的历史中被驯化成宠物,不得不依靠人来喂养。如今城市里的人养猫狗,大都是为了孤单时得到陪伴,为了各种审美和情感需求。这些猫狗被关在房子或笼子里,只在某些时段才被放出来在有限的区域活动,有些宠物甚至一辈子都没出过门:主人出去上班上学,它们就被独自扔在家里寂寞地挨过一天又一天。是人类“创造”了“宠物”。当然,主人也为宠物付出了很多金钱、时间和情感,帮助它们治病、延长寿命。可是宠物开心吗?它们喜欢这样活着吗?它们好像没得选。
养宠物最基本的两个条件是:能满足它们的基本生理和心理上需要,并且要为它们提供跟野外生存至少同样好的生活。可是,事实上很多人并没有把宠物视作鲜活、独立、有感情的生命个体,而仅仅视作自己的所有物,所以很难真正地尊重和爱护它们,社会上抛弃、虐待宠物的事才会一再发生。
那些无家可归的宠物在街头风餐露宿、东躲西藏,城市里危险无处不在:饿死、冻死、中毒、被车撞、被人打、被其他动物伤害……它们无意中也给市民的生活带来了不便和威胁:突然跑到马路上,司机因紧急避让而引发交通事故;随地大小便,破坏城市卫生;捕食小动物,破坏生态平衡;破坏公共设施;携带病菌;把人咬伤……
有些流浪动物会被送到救助站,运气好的还能被新的家庭领养—— 但据说这个概率极低,只有百分之二。近年来流浪动物越来越多,而目前国内的流浪动物救助站大多凭爱心人士支撑,基本都处于超负荷运转状态。
“乌托邦小动物之家”就是一个流浪动物救助站,它不是官方的组织,也不是什么协会,完全是影子自发、独立的个人行为,靠他自己以及社会上一些好心人的资助来维持。没有人约束和监管他,他完全可以给自己卸下负担,抛开麻烦,但他还主动把新的负担捡起来背在肩上。他救助的基本都是伤残的流浪动物,动物治病的医疗费用很高,尽管经济上捉襟见肘,他也还在坚持。
“你为什么要做这些?就因为喜欢?”这是我最想问的问题。
“嗯,就是喜欢。”影子笑了。今天我头一次见他这么笑,那笑容有点儿腼腆。“跟动物打交道比较简单。哦,不过,有时候跟动物打交道也累,它们会跟你斗智斗勇。”正说着,几只狗又闹作一团,他又急急地跳下吧椅赶去维持秩序。
我完全理解他所说的那种“喜欢”:如果你真正喜欢做一件事,就不会计较难易和得失,因为做这件事本身就能给人带来无可取代的满足感和意义感。
“乌托邦小动物之家”只在上午对外开放,下午不接待客人,这是影子对领养者的暗中考察。“养猫狗的人,如果没有早起的习惯,我是不让养的——猫狗受罪,养的人也受罪。你想啊,狗需要每天早晨牵出去遛,你要是每天睡到大中午,狗把便便拉在了家里,一次两次你能忍,时间久了你能不对它发脾气吗?”在他看来,睡懒觉的人,要么是工作太忙、加班熬夜,要么是生活过于懒散,这两种人都很难拿出足够的时间精力把猫狗照顾好,他怎么能放心地把猫狗送出去呢?
“看上了就领养,看不上就算了,不勉强,随缘。拿不定主意的,就回去多考虑几天。领走之后好好待它,如果不想养了就送回来,千万不要扔掉,也不要转手送人——你都没对它负责到底,你找的人能负责到底吗?我不放心。”这是他对领养者最朴素的要求。确定领养后,他会让领养人签领养协议,保证科学喂养,好好对待它们。后期他不会刻意回访,但会持续关注,如果很久没在领养人的朋友圈看到狗的消息,他就会询问近况。
一阵阵狗叫声中,我不得不抬高嗓音:“为什么给这里起名叫‘乌托邦’?”
影子坐直了身体,缓缓地说:“因为这是一个永远无法完成的梦。”
“永远无法完成,但你还是坚持在做……”
他打断我:“不是我一个人,是很多人都在做。”他调整了一下坐姿,“每个人都有梦想,有的大有的小。有的人的梦想就是想吃得好穿得好,有的人梦想着出去远游,有的人梦想着能挣几个亿……每个人的梦想都不一样,其中能完成的并不多。我的梦想就是让这些‘毛孩子’都找到家,过上好日子。”
梦想是翅膀,现实是石块,石块拽着翅膀往下坠,要拼尽全部力气才能停在半空——这样已经很了不起了,毕竟很多人连离开地面都做不到。
我还在回味刚才的问答,忽然听见他抬高声音喊:“大家努努力,把心愿单完成一下,好吧?”他又开始对着手机做直播了,“今天光顾着接待小姑娘了,也没接待领养,也没完成心愿单。”
说罢,他扭头对我说:“我平时是不接受采访的,只接待领养的人。之前有报社的人来,甚至有抖音的博主带了几袋猫粮过来,我都不让拍。”他不想做那些花里胡哨华而不实的东西,他一心只想为“毛孩子”们找到家。确实是个非常实在的人。
“说实话,你今天问的问题挺让我失望。”他直言不讳。
我也是个很直率的人:“那你希望我问什么问题呢?”
他指着那群狗:“你应该直接跟它们接触,帮它们找家。你问的那些问题对领养毫无用处,你写的东西发出来也不会有多少人想要领养的。”
他有他的预期,预期落空,自然会失望,我可以理解,同时也感到遗憾和无奈。“我明白你的意思,”我试着解释,“你说的那种,或许比较适合地方报纸来报道,时效性强,目标明确。报道一下,让更多人看到……”
“几年前就报道过,没有用!”他紧锁眉头,压力很大的样子,“领养的人没见变多,往我这儿扔狗的人反倒多了。养到一半不想养了就跑来遗弃在院子门口。”
怎么会这样?我一时说不出话。原以为知道这里的人越多越好,没想到……唉,是我太天真了。
正说着,在后院打扫卫生的大伯慌慌张张跑来,跟影子叽里呱啦说了一大通,好像是说一只大狗不让他进狗舍,差点儿把他咬了。我看影子又要忙活,便不再耽误他的时间,借机告辞了。
走出院门,已是正午,阳光却越发稀薄清冷。我走在田野边缘,呼吸着冬日湿冷的空气,久久回不过神来。对一个通常一连数日也不说一句话的人来说,今天上午的信息量实在有点儿大。整个聊天过程,背景音乐始终是“汪汪汪”和“喵喵喵”,我满脑子都是猫猫狗狗欢蹦乱跳的身影,离开院子很久也挥之不去。
内心又重又沉,像裹着一件打湿的毛衣。这里的情况跟想象中截然不同。本以为可以从容优雅地坐在屋里探讨一些形而上的东西,没想到却被一堆很实际很迫切的问题压得死死的。心里不免有些难过,并不是因为自己的预期与现实有落差,而是意识到自己在救助流浪动物这件事上的无能为力。影子很忙,他本没有义务接受我的采访,但他还是耐心回答了那些不成熟的问题,对此我很感谢。我所做的,只不过是搜集信息,关注、思考并记录这个地方流浪动物的现状,写出的文章并不能给那些“毛孩子”带来切实的帮助,也不能帮影子脱离现实的困境。一个人应付一百来只狗,压力可想而知,内心再喜欢,也还是会疲惫的吧。朋友跟我讲过照料宠物的辛苦,如果不是发自内心热爱,实在很难坚持下去。更别提连续多年救助上百只陌生的流浪动物,需要多少悲悯、付出、牺牲和奉献。
影子并没有透露他还做着其他什么工作,但很明显,照顾这群“毛孩子”占据了他大部分时间和精力。为了缥缈的梦想而放弃许多切实的利益,有些人会觉得很傻。那又怎样呢,觉得自己做的事情有意义,做得开心,不就行了?只要觉得值得,就不计代价地埋头去做。这么多年坚持做一件事,他可以说是一个理想主义者,有着理想主义者身上特有的那种知其不可而为之的任性、热爱与勇气。
他在亲手建造一个乌托邦,一个看似遥遥无期但可以努力接近的美好温情的世界——在那里,植物欣欣向荣,人与动物相互陪伴,生活安宁、简朴又富足。
后记:采访结束后第六天,我从影子朋友圈的视频得知,那只雨夜救回的、安排了单间的待产母狗,已顺利产下五子。母狗是黄毛,五个小家伙是黑毛,小家伙们在妈妈怀里拱来拱去,好不热闹。愿每一只流浪动物——不,应该这么说——愿每一个生灵,都能被温柔相待。
选自《儿童文学》(经典)2022年8月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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