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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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2-30 08:04

吴叔

道伟

在团场生活久了，一些人便深深地印在脑海里。切换到旧时光，这些人犹如影片“倒带”般闪现出来，交情或深或浅，都如自己的亲人般亲切、温暖，散发着土地醇厚的气息。耳际萦绕着兵团特有的乡音，那是五湖四海的方言汇聚杂糅，融合了西北厉风、江南烟雨、高原阔达、草原奔跃，终形成以中原沃野为基调的兵团口音，像永远留在味觉深处的集体食堂里的“刀把子馍”一样，成了我们生命的底色。

兵团的男人们都是英雄，一身军装，没领章、帽徽，依然葆有军人虎虎的生气。小时候，连队有武装排，时常见民兵军事训练：队列行进、木枪拼刺刀、武器操演，跟电影里一个模样。最喜欢看他们在雪地里匍匐前进，像潜艇般蹚出一排排雪浪，远方红旗招展，威武壮观。小孩们群情亢奋，不停地喊着“好”。

吴叔就站在看的队伍里，双手缩进大棉袄，棉裤膝盖处两个大补丁（那时衣服没补丁倒是另类），显得他愈加矮小。他仰着脖子和周围一圈人争吵，好像在议论哪个人的什么动作到不到位，“你就是嘴上的犟劲”，有人打趣他，引得众人哄笑。因为和比他高一头的媳妇比起来，他的“重量级”的确显得不够。有一次，喝醉酒，他媳妇像拎孩子一样把他拎回家。这也真成了他的短处。长大后，我看冯骥才的《高女人和她的矮丈夫》，哑然失笑，就像吴叔无端地站在了我面前一样。

别看吴叔身高一米五出点头，作为车把式，吼牲口的水平少人能敌。一条长鞭更是把桀骜不驯的马儿调教得服服帖帖，甩出的鞭花像年节的“二踢脚”，炸雷般响。因父亲也在连队大车班，我便时常到“马号”去玩，在喂牛马的食槽间和那些劳作的牲畜亲密接触。尤其喜欢父亲驭使的那匹辕马，双目炯炯有神，通体白净，比现在人们豢养的宠物威猛太多。待看了史铁生《我的遥远的清平湾》，喜欢得不得了，在“马号”玩耍的童年时光越发历历在目，清晰无比。那日，大车班新调来一头公牛，两角直立，壮硕高大，尥蹶子动蛮，套不上辕，没人能拾掇得了。吴叔偏是个倔头，年轻气盛，在众人的嘲笑声中，迈步上前就抱住了牛脖子。力量悬殊着实太大，牛一晃头就把他扔出老远，腾起一圈尘土，众人哄堂大笑。小个子吴叔勃然大怒。抄起长鞭，断喝一声，手起鞭落，那牛顿时呆立，瞪眼惊惧，瑟瑟发抖。众人肃然，长吁不断。自此，那牛成为吴叔最得力的帮手。也打那起，大家对吴叔刮目相看。

好车把式必有一条好鞭子。那长鞭讲究，鞭杆用中指粗的四五根嫩竹编扎而成，长一米五左右。鞭绳是犁成细条的生牛皮，几股麻花样细细编成拇指粗，带着牛皮的毛边儿，长两米余，前粗后细体量渐减，水浸过再来回拉磨，晾干，软硬适度。鞭子沉手却不滞重，没使用过的人对这个分量会有些吃不消。再将鞭尾系了红绸，一条鞭就威风凛凛地成了。这是个纯手艺活。吴叔就有这么一条鞭，合股的竹竿因长年手磨汗浸，色泽黄中透红，光洁如玉，泛出岁月包浆。搞文化工作后才顿悟，这些物件应该收藏进民俗博物馆，但寻之早已不见、湮没无踪，一直引为憾事。

车把式要练手艺，甩鞭就是一项绝技。抡圆了鞭子，看谁甩得响，谁抽得稳、准、狠。坐上车辕，前面四头埋首行进的牛，哪一个稍有懈怠，就定点精准来个炸鞭，却绝不伤及无辜。其实不是次次都要打在身上，尽可能多地触及灵魂，少伤及筋骨，让牛也吃得消。要的就是个警示效果，告诉它，我盯着呢，给你记着账呢，立改前非，现观成效。是用鞭梢掠过还是整条鞭子实实在在盖过去，这极考验车把式的分寸拿捏，体现着车把式的成色。吴叔在这方面有天赋，他像个懂牛心理的专家，只要往辕上一坐，“呔——”的一声喝，牛们就嗖嗖地踏起小碎步，又快又稳，绝不“磨洋工”。他天生是一个好牛把式。

吴叔好酒，童年记忆里，他的醉酒就是我们的乐趣。似乎每酒必醉，醉必耍酒疯，跌跌倒倒在雪地中向着旷野奔跑，我们一长溜小孩跟在后面嬉闹着追逐。充满了神秘的快乐和探究的新奇，追逐着他就像追寻一个谜底和答案，要搞明白他为什么向着远离连队的无尽旷野奔跑，他究竟去找什么？这个时候，他的媳妇从不像其他女人那样去寻酒醉的丈夫。往往是我们这些半大的孩子抬着扯着，凯旋一般把吴叔送回家去，见没人理睬，兴味索然地作鸟兽散。吴叔的媳妇似乎知道这样的结局。

也不知是哪一年，吴叔好像已临近退休，在街上闲溜。见我直瞅他，羞赧一笑说，儿子淘汰的，扔了可惜。他穿着件流行过的时尚衬衫，上面印着李连杰演的光头小和尚觉远，金鸡独立，仰脖勾手，正练醉拳呢。这是那个年代风靡南北的经典电影中的招牌动作，过了时节再看，有走错家门的幽默感，让人忍俊不禁。

再见他，已隔近30年。九十有二的他，一头白发不见少，让我这小很多的晚辈心生惭愧。8个儿女排着班给老两口做饭，他晃着头，瞪着小眼睛，骂：要吃肉！这是幸福，但他腿脚已不大利索。儿子说：喊牛的脾气，现在还没改！

嘿，吴叔这一生，活得叫一个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