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这些宠物故事，跟《莉莉和章鱼》比起来，确实都弱爆了
By：Mason
野性vs柔情
早在宠物故事大行其道之前，我读过的现代动物小说主要有两个大类。
一类是充满血性和野性、经常有各种激烈冲突和力量对抗的动物小说。
在这个大类的小说中，最普遍的主角是犬科动物。
它们要么参与打仗，要么帮助打猎，要么互相打架。。
有时候，它们还会因为命运坎坷发生身份变化——有的从狼变成狗，有的从狗变成狼，还有的本来是狗，慢慢变成狼，之后再变回狗；或者本来是狼，先变成狗，之后重新当狼，诸如此类。
这种小说中流行度最广的，可能要数杰克伦敦的《荒野的呼唤》和《白牙》。
任性的猫科偶尔也会充当故事主角，只是出镜频率总体上不如犬科那么高。
这方面影响比较大的要算英国作家吉卜林的作品，他的《丛林之书》写了包括老虎和黑豹在内的精彩故事，后来还得了诺贝尔奖。
另一类是比较田园风格的动物小说，读者可以在其中找到牧童、牧民、牧歌、牧笛以及各种乡野日常或鸡毛蒜皮。
如果说上一类故事的卖点在于奇情和戏剧化，这一类的动物小说则经常是平实和细致的。
朴实憨厚的牛科动物经常在其中担当主角，敷演出各种静水流深的家长里短。
这种类型的故事我主要看过中国作家曹文轩和沈石溪流传较广的一些作品。
上述动物小说当然也可以按照别的方式来分类，比如野兽小说、家畜小说等等。
细究下去，甚至还可以发现连禽类和爬行动物都有戏份，所以同样能找到鸡形目故事、有鳞目传奇之类。
但是这都不影响它们具备一个无法忽略的重要共性，尤其是在越来越热门的宠物故事对比之下——
我小时候看的那些动物小说显得实在太冷淡、太疏离了，有的甚至说得上残酷和血腥。
相比之下，我们今天能读到的宠物故事，经常更柔软、更温暖、更治愈，当然也更深情和更自恋。
这类故事的要义在于：
名义上是写宠物，落点其实大多数是人，甚至很可能就是该书作者精雕细琢再精心装扮之后推介到前台的自身形象。
如果根据基本主题分类，我翻阅过的宠物故事大概有这样几种基本模式：
1.《我家的宠物跑了/丢了/病了/挂了，我好伤心好伤心！你们都来安慰我吧！》
2.《记我家宠物的一件小事及其它360件更小的事——以及我本人从中获得的教育意义！》
3.《告诉你我是如何跟我家宠物互动的——这些细节反映出我是一个多么有爱心的人啊！！！》
4.《我从饲养宠物的经历中领悟到的生命秘密和人生真谛——信不信由你，谁看谁感动！》
若是再继续压缩提炼，简单地说，这些年流行过的宠物故事可以用三个关键词概括。
1.人兽。
2.生死。
3.感动。
它们的内容基本可以用一个万能宣传语模板来概括：
这是一场感动了20亿人的人兽之间的生死绝恋……用情深到闻者伤心见者落泪……其中10亿人读了之后含泪推荐！读完之后会让你感受到精神的升华和灵魂的净化！
以下是书名——
《我和我家小狗阿黄不得不说的故事》
。。。
总而言之，这类型的宠物故事就是很受欢迎。
不服不行。。
然而，我这几天的一个重大发现是：
所有这些宠物故事，跟《莉莉和章鱼》比起来，确实都弱爆了！
不会演内心戏的作者不是好闺蜜
一个残酷的事实是：
在各种宠物故事铺天盖地并且其中不少都是畅销作品的情况下，尤其是又有众多与宠物有关的视频和图片故事在社交媒体上泛滥成灾，见多识广的读者多多少少都会有点儿审美疲劳。
如何能够从“我爱我家汪/喵星人它也爱我最后我们彼此相爱”类型的甜腻故事中脱颖而出，确实很考验宠物故事写作者的操作手段。
从作品阅读的角度看，存在一个重要的常识：
写什么虽然重要，如何写通常更重要。
所以，《莉莉和章鱼》这本小说竟然能够成为红极一时的畅销书，登上《纽约时报》畅销榜，确实有它独到之处。
作者斯蒂文·劳利（Steven Rowley）的高明之处在于，他写的不仅仅是一个宠物故事（这种东东现如今只要识字的人就能写），也不只是一个自传性小说（每个人的人生经历都可能写成小说，但很多并不好看），而是一个在某种程度上带有极端体验和深度代入感的高强度内心告白。
可以说，大量的、浓得化不开的情感，是这本书能从已经在出版业形成激战重灾区的宠物故事中胜出的重要原因。
这些浓烈的情感，是通过男主角爱德华坦率到毫无保留的大量独白来表达的。
书中那些热情洋溢又缠绵悱恻的句子，完全可以秒杀大多数宠物故事中那些欲拒还迎的小清新、小暗示以及小发现，直接、激烈、肆无忌惮。
在它面前，清流中的泥石流又算得了什么，这个故事它就是滚（ji）滚（du）岩（zhong）浆（kou）。
作为故事主角的自由作家爱德华，虽然看名字给人也许可以给人一种野蛮精壮的暗示，但他的真实面目会粉碎见识不够的读者所有先入为主的预判。
他实际上非常感性、脆弱和神经质。
他经常感到内心刺痛、精神紧张，需要时不常地吃一片儿镇静剂来抚平感情激荡的内心，最精致的吃法是“咬碎药片再把它小心地压在舌头底下来让它尽快见效”。
对爱德华来说，哽咽、抽泣、尖叫、扭动、昏厥，几乎是他日常生活中的常态。
有时候，他甚至需要泪奔到好基友Brent家里去求抚摸求安慰。
至于悲剧开始之后。。
那一天，爱德华发现，养了12年半的腊肠狗莉莉，头顶上寄生着一只章鱼。紧张，哭。
莉莉头顶的章鱼让他想起莉莉没有章鱼的日子。那时候他有一个蓝盆友。回忆，哭。
接着他想起莉莉小时候的经历。回忆，哭。
自从莉莉头顶的章鱼被发现，他的人生就变成一天一天、甚至一小时一小时地放大成慢镜头度过，各种哭。
（颤抖吧，读者！）
。。。
再继续细分下去，爱德华至少展示了以下这些哭法：
含泪、热泪盈眶或者泪盈于睫、一滴清泪从眸中滑落、泪如泉涌、泪流满面、哭到不能呼吸、哭昏过去又哭醒过来、哭着入睡并在梦里继续哭最终在现实和虚拟的双重悲伤中开启第三层意义上的哭泣……
他哭的频次虽然如此之高，不等于他总是处在伤心状态，更不表明他一定是传说中的major-weeper。
这主要跟他天性敏感、柔情万种有关。
在遇见莉莉的第一天，他就感动得哭了。是感动，不是悲伤。
他发现：原来他心中竟然有这么多的爱，并且可以这么深切地爱。
这些爱，如此甜蜜和忧伤，在他心中如此充盈和满溢，只好化作泪水肆意流淌。
莉莉热情地舔舐他的泪，并且尖叫：我喜欢你的这些眼雨（eye rain）！
所以人们也可以认为，从遇见莉莉那天开始，爱德华其实是应邀哭泣。
于是在这个故事中，涉及与莉莉有关的一切时，他都获得了畅快流泪的合法性。
。。。
我42岁，我身高185+，我光头精壮，可我就是爱哭！
我抱着莉莉哭泣，就像抱着我最贴心的闺蜜-_-|||
。。。
简单地说，在《莉莉和章鱼》的故事进程中，关于主角爱德华的画风也渐渐形成。
他简直可以让人想起原产澳洲、如今活跃在11区舞台上的新生代金刚芭比LADYBEARD大叔，带来一种所谓的反差萌。
这种多少有些新奇的感受，不仅让这本收获了故事写作所追求的“陌生化”效果，还带来一种口味独特的奇趣与诡异，足以对读者形成某种新鲜的刺激。
光是这一点，在创意角度上，也许就足以甩小清新宠物故事十八条街（如果不存在口味禁忌的话）。
然而这本书的亮点，除了 “刺激的陌生化”，还有 “古怪的想象力”。
触发整个故事的动因，实际上是癌症。
在英文中，癌症不光叫tumor（肿瘤），也叫cancer（癌症/巨蟹座）——癌变部位经常向周围延伸出一些类似于螃蟹腿的组织，去侵犯其它部位，用cancer来称呼癌症是非常形象和贴切的。
但是作者并没有停留在癌症与螃蟹的基本象形层面上，否则他的故事恐怕只好叫做《莉莉和螃蟹精》。。
从螃蟹的具象开始，他的想象力进一步延伸，最终类比到章鱼身上来。
章鱼和螃蟹的共同点当然很明显，它们都有八条腿，都是水族，都在一定程度上肉食。
然而作为传统的海怪种族之一，章鱼比起螃蟹来说不光更出名，还更有动感，更暴烈，更个性化，战斗技能更多，当然也更邪恶。
它确实是比螃蟹更适合的故事形象。
最后，所有的这些陌生化与想象力，还需要具体的表现手段。
这个手段，在《莉莉和章鱼》一书中，就是主角爱德华超强的内心戏。
所有那些柔肠寸断的情感，所有那些情绪化到极点的嫉妒猜忌与喜怒无常，所有那些辗转反侧与抚今追昔，都是他汹涌澎湃的内心戏的一部分，而已。
最奇幻的一场内心戏体现在海上的裸战（由于环境、高温而穿得少，不是故意暴露，谢谢！）……
为了拯救莉莉，爱德华和章鱼上演了一出海盗故事加近身肉搏的男性化戏码，情节说得上跌宕起伏——尽管这只是他醉酒后的深度YY，一段弗洛伊德式的求不得的情结与梦境。
如果说寻常的宠物故事的情感色彩可以达到3星，本书作者可以说开发出了这类故事的言情本质，把它发挥到了超5星的程度。
考虑到《莉莉和章鱼》的流行程度和商业故事写作者的跟风属性，也许以后的宠物故事在塑造主角时，会以深度自恋、一天哭三次以及人兽对话作为标配。。。
通往新世界的大门
值得注意的是，《莉莉和章鱼》不仅仅是一个宠物故事。。
这本书实际上也是一部同志小说。
虽然从前的同志情感通过《情感的迷惘》、《死于威尼斯》、《背德者》、《蜘蛛女之吻》、《故园风雨后》、《裸体午餐》、《假面的告白》、《莫里斯》、《微暗的火》之类经典文学作品有所反应，随着酷儿运动的发展与影响，越来越多更具有通俗色彩的同志故事也开始进入商业出版领域，成为大众读物的一个抢眼分支。
在《莉莉和章鱼》一书中，从人物形象到各种细节，都具备丰富的LGBD色彩。
这是一本以同志为绝对主角的书，从爱德华的妹妹、妈妈、到他的心理医生和宠物医生，书中有限的女性角色全是配角，剩下的几乎全是gay。
基友和gay都（du）
他和莉莉一起生活在洛杉矶，曾经有一名相处6年的男朋友，现在偶尔和别的男人约会。他从大学开始的好基友Brent及其配偶Matt的生活模式基本上是他的生活翻版，也养了一只小狗。
就内容来看，全书的大多数篇幅都在说爱德华和他的前男友、爱德华和他的好基友之间的故事，此外还专门花不少笔墨介绍美国gay都旧金山。
当年的同志名人米尔克就是在旧金山发起平权运动的，麦当娜的著名前夫、传说中的女神收割机西恩·潘因为扮演这位眼神飘忽的自由斗士获得奥斯卡最佳男主。
当爱德华和好基友Brent羡慕旧金山的gay们甚至可以当街啪啪的时候，他们从另侧面证实了这座城市在现实生活中的彩虹属性：湾区确实是弯仔码头。
少女心和女王范儿
如果说频繁的哭泣和神经质暴露了主角爱德华粉红的少女心，对凯特·布兰切特的喜爱则反应了他对女王范儿的羡慕。
爱德华和莉莉反反复复地提到布兰切特，讨论她的角色，背诵她在《童贞女王》中的著名台词：“我心如飓风！”
凯特女王让爱德华和莉莉迷恋的原因，也许不仅仅在于她的强大气场，还在于她在丰富的演出生涯中呈现的百变角色。
那些角色千差万别，唯一的共同点在于：她们都是女人。
女人——这也许正是爱德华永远渴望，却永远不能成为的那种人。
戏仿和影射
《莉莉和章鱼》颇多戏仿，其中在海上与章鱼大战的情节，尤其明显。
具体章节的标题“老女人与海”直接活剥海明威书名，只换了一个词。这固然跟具体情节与场景有关，其实还有双重的同志意义影射。
第一层影射是在暗示梅尔维尔的《莫比·迪克》。追猎章鱼的过程确实神似该书追猎鲸鱼的框架，但相似性并不局限于对海洋生物的追杀，落脚点是在《莫比·迪克》的gay色彩。
第二层影射是暗讽海明威的同志传闻。
各种报道和研究早已表明，这位著名的硬汉作家原是一名深柜弯弯，他的一切刻意经营出来的猛男架势，以及对武器和血性的热爱，都是为了掩饰他内心的粉色小公主属性。
据说一切因果起源于他的童年时代。在幼时他曾被打扮得跟花蝴蝶似的——就像希腊神话中可怜的阿喀琉斯一样，固然心有猛虎，却被迫穿上女孩子的衣衫，扮演美丽的蔷薇；从此在交错的性别与身份中迷茫、迷失以及迷路，直到纠结至死。
新男友和拜伦
在《莉莉和章鱼》的结束部分，爱德华获得了一名让他心满意足的新男友，他有一个牛逼闪闪的名字：拜伦。
拜伦是谁？
如果你认为他只是一位诗人，那就太naïve了。
拜伦勋爵除了诗歌方面的才华，还是他那个时代全世界最美貌的几个人之一。
谣传说，当时的男人女人都排队等待他的亲近；他也非常珍视自己的外观，为了让身形显得更加有料，不惜吃泻药来维持体态的优美。
没错，他被认为取向模糊，而且据说对“希腊式恋爱”的艺术并不陌生。
他的私人医生约翰·波里道利（John William Polidori）据称与他关系暧昧。拜伦创意而没有写完的一个故事，被波里道利在22岁时写下来，成了近现代第一篇正式发表的吸血鬼小说；故事主角是一对暧昧的男性，吸血鬼名叫卢思文勋爵（公认是对拜伦的隐喻）。
这个故事几乎是大多数现代吸血鬼故事的滥觞。著名的吸血鬼小说《德库拉》就是在它影响下写成的。所以后世的吸血鬼故事多少都带着情色和同性暧昧的因素，有的直接就是同志色情故事。
同样的影响甚至也传染给了女吸血鬼。世界上第一部正式出版的女吸血鬼故事《卡米拉》显然继承了拜伦式的情色和欲望，基本上是一部直白的女同小说。
不管后来的安妮·莱斯、波比·布莱特之类故事作者如何千变万化，也无论这吸血鬼是叫德库拉还是诺斯费拉图，叫路易还是叫莱斯特，吸血鬼小说往往脱离不了肉欲和基情这两层隐秘底色。
这一层历史渊源，归根到底，都要追踪到美貌的拜伦勋爵那里。
作者之所以给小说主人公爱德华的新男友取名拜伦，当然是对男色思慕的曲折表达。实际上在接受采访时，他对自己的外貌协会倾向毫不掩饰。
他公然表示了对恨不得在所有电影里都脱光的伊万·麦克格雷格和《断背山》主演杰克·吉伦哈尔的偏爱，希望这两个同志人群的梦中情人来出演《莉莉和章鱼》改编的电影。 章鱼和隐秘欲望
前面讨论从螃蟹到章鱼的转化时，着眼点是在说想象力如何跳跃。
然而光说到这些，显然是不够的。
从作者及其主角的gay身份出发，充分考量这个群体多姿多彩的偏好，尤其是结合具体情节中与人形章鱼的海上大战和章鱼本体腕足的热烈缠斗，可以推断出小说中那个爱哭的主人公爱德华隐藏的癖好，也可以说是作者用眼泪和柔情掩饰起来的某种恶趣味。
据说那叫触手爱。。。
也许会有更多像我一样对人类的多元性缺乏充分思想准备的、猝不及防的读者，在阅读过程中撞上《莉莉和章鱼》故事中埋藏的各种LGBD色彩浓厚的桥段，并且感到新世界的大门一扇接一扇地打开。
估计平凡的大多数只能遥祝生活在这些新世界里的人们过得好；尽管，不排除个别读者，会因此找到人生的更多新鲜的选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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