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渚清沙白鸟飞回的推荐

这篇真的是太太太太太久没更了……断更已经超过一年了,不知道还有没有人看,也不知道如今的小心心还能不能超过100,哭泣TTTuTTT这次更了4w,总之大家五一快乐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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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以下正文:

324

皇宫内红墙黛瓦映着白雪,雪在地面上盖了厚厚的一层,一路望到尽头处,雪地里一个脚印都没有留下,好似整个宫墙内都成了一座死城。

福宁殿外的宫檐下面有个一溜小跑的身影,等到了殿门口,里面给开了一道缝,那人影便闪了进去。

提点进了殿内便感到一阵浓重的艾草味扑面而来,皇帝的寝殿内热得像蒸笼,和外面的冰天雪地成了两个世界,他在门口跪下请了安,不一会儿,从床帐里缓缓伸出只手来,动了动两根手指,点他去前头诊脉。

待他真走近了,才看到床头的盆里是侍女刚从皇上的身上擦下来的血水,里面透出的血腥气已经连艾草都快盖不住了。提点看了便是一阵心惊,只知今日是陛下答谢慕亲王一家的家宴,本该是相敬如宾、笙磬同音之景,不想怎成了眼下这般触目惊心。

提点赶忙上前问道:“陛下可是受了伤?”

床帐里的人轻轻咳了两声,说道:“来朕身边答话。”

傅诗淇的声音有些嘶哑,无力中透着病气,提点探身掀开床帐,看到陛下正费力地坐起身子,赶忙上前将人扶了起来,但他手还没按到对方的脉,却先一步被傅诗淇按住了。

“陛下?”提点疑惑道。

“听朕说。”傅诗淇虚弱无力地半靠在提点身上,声音低得如同耳语,“朕今日传你来不是问诊。”他手上使了些力气,提点便被他拉得更近,明明眼看着随时都要闭上眼,可手上的力道却大得惊人,傅诗淇的手扣在提点的脖颈,低声道,“有些伤是没办法光靠医术医治的,提点从前朝起便在太医院当值,对此事该很清楚才对。”

提点听完又是一阵心惊,微微抬头看向他,惊疑道:“难道陛下……”

“那些邪术,朕自己不沾,却防不住别人。”傅诗淇说话的声音越来越轻,靠着提点的身体也越来越沉,“太医院的人,朕除了你谁都信不过,你明白吗。”

提点立刻心领神会:“陛下放心,除了臣以外,太医院任何人不会有机会为陛下诊脉,臣就在这里守着陛下。”

傅诗淇说:“不,朕要你回太医院,告诉他们。”

提点问:“陛下想臣说什么。”

“说你在这寝殿内看到的一切。”傅诗淇垂下眼,声音低得彷若喃喃,“朕怕是不得不睡一会儿,所以从此刻起,你就是朕的眼睛。”

*

刘闽焦急地在房内踱着步,他从一早等到现在,眼看着太阳都快西沉了,那边还是没传来消息。终于在天边最后一丝光亮即将消耗殆尽的时候,下人匆匆穿过长廊跑进小院来,附在刘闽耳边说了句什么,就见刘闽原本已经足够难看的脸色瞬间没了血色。

他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出了门,被几个家丁扶着,慌不择路地大喊:“来人,备马,快备马!去、去徐府——”

底下有人应了声就急急忙忙跑开了,别院的刘夫人听见动静也带着嬷嬷追了出来,问道:“都这么晚了,老爷是要去哪啊?”

“回去,没你的事。”刘闽低声呵斥,在家丁的搀扶下往外走,“回去等着,我不回来,谁来拜访也不要见。”

他说完就急匆匆地走,却不从大门出,到西偏门的时候,马车已经停好了,刘闽上车时帽子都是歪的,但他顾不上这么多,踉踉跄跄地迈上去,催促道:“快,快些走。”

眼下已经一点日头都没了,马车穿行在人烟渐渐稀少的长街,不多时就消失在了路的尽头处。

刘闽想到了这个年轻的君主不好对付,却万万没想到他竟然猖狂肆虐到这种地步。慕亲王一个两朝亲王,在朝中那是和西莨王白纪都能够平起平坐的,他竟然说杀就杀!在马车的摇摇晃晃里,刘闽仿佛要一眼望见自己风雨飘摇的后半生,他用袖口揩走额头和鬓边的冷汗,这才发现自己的帽沿是歪的,又魂不守舍地伸手正了正。

刘闽回想起慕亲王临进宫前的得意模样,那时他们竟然以为利用后宫之位就能够套牢这位新主。

他怎么会做一个傀儡皇帝,刘闽在此刻才算看明白,大成的这位新主,根本就是个疯子。

325

玄鸟终于回到房内时气力已经所剩无几,这场数以万计的亡魂引渡超出了他的极限,也耗费了他太多的修为和法力,他关上门时整个人几乎摇摇欲坠,一回身却措不及防地看到女皇本人正坐在他的桌前,看上去已经等候多时。

“王、王上。”玄鸟脸色煞白,护着心口跪了下去,“不知王上来访,臣下万死。”

女皇微微抬起了些下巴,棱角分明的尖脸让她的美丽看起来极具攻击力,但她眼里含着笑,并没有指责,只是问:“国师这是去了哪里,竟然去了这么久,叫孤好等。”

“我……”玄鸟咽了咽口水,将身子更低地躬下去,“臣死罪,王上深夜来此,可是出了什么棘手的事情。”

女皇慢悠悠地支起下巴:“你敢拒不答话。”

玄鸟不敢抬头:“王上既派人盯着大成使者,就该知道我今日一直同他一起,又何必明知故问。”

“不但不老实回答,还狡辩。”女皇露出了些饶有趣味的表情,问道,“阿献,你就是这般向孤证明你的赤胆忠心的。”

玄鸟听闻此言,徒然抬头,为自己辩解道:“我玄鸟族从来忠诚,既然千年便认了金翅鸟为主,便世代忠心不二,王上不该如此疑我。”

“九天玄鸟一族如今就只剩下了你一个,”女皇向他俯下身子,掐住了玄鸟的下巴,脸上的笑意在此刻散了个干净,“至于你,忠的究竟是我金赤鸟一族,还是独独那位太子殿下——”

玄鸟在女皇的话里原本已经足够煞白的脸色变得更加惨淡,他震惊道:“王上你是如何得知……”

女皇松开了手,缓缓向背后靠了靠,说:“原是不知的。”她说,“但现在知道了。”

玄鸟露出了些懊恼的神色,将头垂了下去,女皇又问:“你原先说过我与那天庭的太子殿下有段渊源,所以我和这位大成的使者究竟是什么关系。”

“此为天机,臣下无法说与王上。”玄鸟端正地跪在女皇的脚下,“待缘分到时,王上与他都自会知晓。”

女皇轻轻叹息一声:“孤问了你这么多问题,你竟一个也没答,全都在打太极,天底下还有比你更吃白饭的国师吗。”

“回禀王上。”玄鸟老老实实地说,“隔壁的辽国国师把他家辽王脑袋割下来了。”他平铺直叙,“要这么看,我确实是个吃白饭的。”

女皇神色一凛,问道:“这是何时的事情,可还有其他军情。”

“有,而且还不少。”玄鸟说,“白晏于天山到恙山崖途中受辽军突袭,虽万幸未败但身负重伤,一时半会儿领不了兵了。西莨王白纪所率的西莨军于辽垣山大败辽军。”他停顿一下,看着女皇徒然生变的脸色,说道,“无一人生还。”

女皇肩膀渐渐塌了下去,定定地问:“包括西莨王。”

玄鸟点头,缓缓道:“王上,眼下大成和大辽怕是都要大乱了。”

女皇看向玄鸟,问道:“所以你此番是打算去哪里。”

玄鸟跪在地上直起了些身子,向着女皇再次抬手行礼:“臣下斗胆,请王上准允我出发前往大成。”

女皇没有露出太多意外的表情:“你是要议和,还是要增援。”

“臣要劝诫停战。”玄鸟答道,“这场仗不论是大成还是金赤,都不能再打了。”

326

皇宫寝殿内一片昏暗,除了门边燃着的两根蜡烛,其余的都被灭掉了。傅诗淇躺在床帐内,不知已昏睡了多久,粟柔和几位宫人前后进来服侍几次,可谁也没能将他唤醒。

宫人们按照提点开的药方熬好了药,药沿着陛下的唇缝喂进去,却全都洒了出来,昏迷中的傅诗淇依然警觉,一口都不肯将那些药水往下咽。

粟柔急得焦头烂额,眼看着休沐期已经到了最后一日,开朝后若陛下还不醒,这消息便要传到前朝去,偏偏前朝此时又死了个亲王,前线更是军情危急,如此内忧外患之下,大成恐成大厦将倾之势。

药熬了又熬,熬完喂给傅诗淇,仍然是被他一滴不剩地全吐了出来,粟柔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将药擦拭干净,又给陛下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端着药碗出去,再将药重新地熬。

殿门一开一合后,寝殿内再次只剩下了傅诗淇一人。

半晌,只听柜门里不知传来了什么响动,砰砰几声后,柜门被徒然撞开,接着便见一个狼狈不堪的身影扑倒在地,甚至在他的周身还卷着风雪,连他的侧颊和鬓角都带着零星雪花,柜门打开时带起好大一阵的山风,在这片野风狼嚎中,曦玄几近是连滚带爬地跑向了床边。

“陛下,陛下……”曦玄掀开床帐,一头栽进傅诗淇的怀里,通红又布满血丝的眼里再次流下泪来,“你醒一醒啊,你醒醒,陛下……”他一双手冰冷而僵直,眼下耗尽了全部力气,甚至抓不住傅诗淇的一块衣衫。

曦玄趴在床头哽咽着哭泣,眼泪一颗接着一颗砸进鸾衾凤褥里,他呜呜咽咽地说道:“我再没有父亲了……我,成毅……”他在这样脆弱不堪的时刻还是叫出了心底最想念的名字,他把额头贴在傅诗淇的手背上,哭得半个身子都在颤抖,“再没有了……”

曦玄趴在傅诗淇的床边哭了很久,其实他原本在雪地里就几乎已经将泪流干了,眼下的这场哭泣更是榨干了他全部的眼泪和心力,他从最开始断断续续的哽咽,到最后变成无声的流泪,他歪着头,手垂落在地,整个人颓丧地歪靠在床边,像是在这一刻被抽光了毕生所有的气力。

傅诗淇滚烫的温度透过华袍熨贴着他,就这样通过这片贴合,一点点的将曦玄捂得暖和了起来。

辽垣山的风雪都被这薄薄的床帐隔绝在外,曦玄缓缓撑起身子,终于找回了一些自己的意识。

他把手搭在傅诗淇细细的手腕上,又轻轻地唤了一声:“陛下……”

曦玄眼边还沾着未干的泪,他双眼通红,伸出手去贴傅诗淇的额头,这才发现对方烫得惊人。

天道总是如此,在一切本就即将分崩离析之时,仍然孜孜不倦的又添了一把柴火,他才失去父亲,天道还要折磨他的爱人。

曦玄在站起身时重重地踉跄了一下,险些倒在傅诗淇的身上,他在床边撑了撑,稳住了身形之后,又去探傅诗淇的心脉,结果这一下曦玄又是一晃。

傅诗淇眼下心脉乱成一团,那点潦草的仙法和体内的魔气来回流窜打架,眼看着就要有走火入魔之势,再加上先前又被他标记,从曦玄体内共享了与其相克的冥火,这样下去当真是要奔着入魔去了。

眼下傅诗淇若是命数结束在此,留下的霍乱势必是要算在渡劫的成毅头上的,到时莫说是清鸿蒙熔炉的业障,光是眼前这一世的业障,就够二人再轮回几世了。

但若是继续渡这一世……曦玄低头看着眼前双目紧闭的陛下,那人的眉宇间总是缠着散不去的黑雾,像是业障,又像是心魔,衬得他阴郁而狠戾,时至如今,手上也终究是沾了血。

曦玄闭了闭眼,在此时很不适宜的回想起了原先月老逼他立的誓,不禁对此感到怒火中烧。

曦玄指尖在浮空之中虚虚走了几笔,一张金色的符文凭空一闪,落在了门锁上。

眼下曦玄仍然没能找到断开二人标记的办法,但此时最迫在眉睫的还是先护住傅诗淇乱成一团的心脉,心脉稳住便不至于走火入魔。

曦玄从焚如城轮入道走过一遭,仙法早大不如前,此时的凡人肉身与原先的太子羲玄也不再是一个。但好在修为是埋在仙根里的,随魂魄一同入轮回,即便此时已是新生,却可以用修为唤起前身。

曦玄以二指夹住一张符咒立于眼前,口中絮絮道:“折戾主戾,准提婆娑,置无南穆,三藐三菩陀,寻——”

音毕时,符咒中亮光乍现,随之亮起的还有曦玄额间的金翅鸟额纹,曦玄徒然睁眼,沉声道:“吾乃凡间白家末子白玄,无量天尊,唤请相助。”

符咒中的纹路“唰”的一声蹿出火花,片刻之后,阵中传来一声低喝,接着便听有天人问:“所唤何人。”

“天庭妖神,十二羽金翅鸟。”符咒中的火光映亮了曦玄的眼,他一字一字道,“羲玄。”

“轰——”的一声,自曦玄周身窜起了一圈火光围成了阵,曦玄站于阵中,耳边传来一声鸟唳,他闭上眼,感到万年修为源源不断自体内翻涌而起。

曦玄指尖燃起光亮,他伸出手,片刻后判官笔于他掌中化型,曦玄接下判官笔,笔锋如剑出鞘般在空中挥舞写画起来,落笔结印,顷刻间曦玄的修为源源不断的向傅诗淇的体内渡去,将他整个人罩进了一层金色里。

待判官笔写下的最后一笔消去,百年修为渡成,符咒在空中燃成了灰烬,判官笔也在瞬间消失成空,好像方才的一切都是一场幻觉。

曦玄整个人脱力地倒在了床上,这回是真的再不剩丁点力气。

他和依然紧闭着双目的傅诗淇额头贴着额头,目不转睛地看着对方:“陛下,快醒来吧。”曦玄轻轻抚摸着他的额头,“天下的黎民百姓,还有阵前的将士们,都在等着你。”

寝殿里静极了,曦玄和傅诗淇歪靠在一起,在这一刻好像又听到了辽垣山的风声。这样的错觉好似梦魇,让他的瞳孔忍不住抖了抖。

“小玄。”

曦玄怔愣半晌,才僵硬着低头往怀里看去,傅诗淇不知什么时候醒了,眼睛虚虚撑开了一条缝,如扇的睫毛在眼下打出道阴影来,他唇边带着笑,抬手摸了摸曦玄的脸颊,哑声道:“你回来了。”

“我回来了。”曦玄点着头,攥住了傅诗淇摸着自己的手,在这一刻又落下了眼泪,他哽咽着说,“你再不醒,我的天都要塌了。”

傅诗淇轻轻咳了几声,终于完全睁开了眼,他看着他,说:“塌不了,就算是塌了,朕来顶着。”

327

大辽的沙子像是能吃人,混在如今这片冰天雪地里,一把雪滚着一把沙,埋了人的半截小腿,走进去拔都拔不出来,舒琢青在雪地里蹚着走,沙子里的石头像刀尖一样的在下面剜着他,把他原本破烂成布条的衣服刮蹭得更加细碎,褴褛的程度甚至不如一个叫花子体面。

他已经被辽人追杀了整整五日,浑身上下数不清的刀伤,最严重的那道在小腹,辽人的弯刀从前面捅进去,横着豁了一道口子,险些将他揽腰斩断。刀口被他用从裤子上扯下来的一道布条粗糙地绑住,仍然汩汩往外冒着血,整个布条都被血浸透了,顺着布条的边缘往下滴。

眼前是一大片望不到边的平原,天黑透了,舒琢青不知道,自己是会先死在辽人手里,还是等到第二天早上太阳升起来的时候,他就已经成了这片旷野之上的一具无名尸。

他脸上的血已经和伤口糊在了一起,大片的剐蹭伤口化出了脓疮,让他其中一只眼睛已经撑不开了,但他看不见路,却能听见声响,他能听到身后传来的犬吠和辽人的呼喝声。

他们早知他已是强弩之末,都已经不派些精兵强将了,这回来的人只有五六个,追的也不急,好像在逗着他玩,只要他跑不动了,就要沦为狗嘴下的一顿饱餐,而他们不用费半点力气,就能在一旁看场垂死挣扎、困兽犹斗的好戏。

追在后面的辽人没有拉开弓弩,而是飞起一柄短刃向前掷去,柄头正正好砸中奔跑中的舒琢青的后脊梁,他被砸得踉跄滚落,在雪地里滚了四五圈,留下了一道长长的血痕。

几个辽人发出讥讽的笑声,下流而尖利,他们松开了手里拽着恶犬的绳子,几条疯狗脱了僵,立马冲着那个瘫倒在地上的人影飞奔了过去。

辽人叽里呱啦的和同伴说着话,指着地上的舒琢青,打赌他能坚持多久,对方还没回答,便听“噗——”的一声,眼见着刚刚还和自己有说有笑的同伴被不知从哪射来的箭一下射穿了脑袋。

那几条恶犬扑向舒琢青,张开的獠牙距离舒琢青只剩几公分,擦着他喉咙的边缘被打横甩飞出去,几人几犬缠斗在一起,在厚重的雪地里打出了几道深如印辙般的拖拽痕迹。

几个辽人慌了神,立马大喊起来,从衣领里翻出骨哨,但还没来得及吹响,一支接一支的箭便如雨一般射了过来,五六个辽人像旷野上的稻草人,浑身插满了箭头,最后,一阵风刮过来,几个人便摇摇欲坠地倒下去了。

*

“妈的那疯狗把我裤子咬下来一块,老子他娘的现在屁股蛋子拔凉!”说话人声音粗犷而嘹亮,带着些匪气,边说边咬下一大块肉来,“你别说,这帮辽人养的羊是他娘的比咱大成的好吃。”

“别他娘嚎了,你再嚷大点声,把更多的狗喊来,咬的可就不是你的裤子了!”旁边人笑骂道,“当心饿急了咬你的蛋!”

“去你妈的——”

两个人打作一团,把旁边正喝着水的同伴碰到了,又被人从身后踹了一脚。

琢青在这样嘈杂的吵闹里慢慢苏醒了过来,第一眼看见的是火光,然后又看到火旁围着的一圈模糊的人影。

他一个猛子坐了起来,几个人发现他醒了,立马停下了打闹,刚刚说话的那个粗嗓子见他这模样,便喊:“诶兄弟!你一身伤别乱动,躺好!别回头我们把你救回来了你在我们手里嗝屁了,那我们这算是救成还是没救成!”

琢青的眼睛还是看不清东西,他在自己身上胡乱摸索几下,发现自己的伤口都被包扎好了,也被换上了厚实的衣服,然后他感觉有只手拍了拍自己的肩膀,听到一个很柔和的声音说道:“琢青兄弟,你别怕,我们是来救你的。”那人把琢青身上滑落的毛毯重新盖好,“只是西南大营人手不足,上下懈怠懒政一团糟,我又是刚到任不久,所以得到消息迟了几日,当真是对不住。”

“西南大营……您是五——”琢青大惊,赶忙向对方行礼,“微臣拜见敛王殿下。”

他这一拜没拜到齐景岚面前,反倒是扯到了身上的伤口,登时疼得一阵龇牙咧嘴,止不住地抽着气,齐景岚拦住了他行礼的姿势,说道:“青兄言重了。”

琢青赶忙又问:“不知殿下是从何处得了消息,可知如今大成形势如何?”

“我于两日前收到曦玄从金赤传来的求援密报,但我拿到手上的时候已经晚了三天了。”齐景岚道,“密报中要我救的是照春和灵纭公主一行人,我们到了却发现那公主早被辽人定了通敌叛国罪,辽人称公主与大成探子勾结,杀害了辽王,辽人以此名号向大成发兵,虽在大成边境突袭未果,但悍部在辽垣山大胜西莨军,这几日举国都在庆祝,就在我们于城中流窜之时,又发现了你留下来的记号,这才跟着赶来救你。”

辽人的新将军大胜西莨王白纪的事情琢青在逃亡途中也听说了,他急道:“辽王被杀那日我就在军帐外,尸首我之后翻看过,绝非是大成兵刃所伤,殿下,辽国的国师有问题。”

“那又如何,”齐景岚听上去并不意外,“辽对大成起兵只需要一个足够充分的理由,至于理由究竟是什么并不重要,是真是假就更不重要了。”

舒琢青说:“那至少我们知道,辽国内部并不团结,国师更是有鬼。”

齐景岚笑着反问:“难道我们大成就团结吗。”

舒琢青哑然,大成内部,怕是乱得比大辽还要更彻底些。但眼下一切迫在眉睫,他把身上的毛毯掀开,又抱拳道:“在下有个不情之请。”

齐景岚平淡地“嗯”了一声,往火堆里添了根柴:“既是不情那便不要请了。”

“……”舒琢青默了半晌,最终还是坚持道,“殿下恕罪,在下恳请您赐我一匹快马。”

“马再快也没有用。”齐景岚说,“现在所有通往大成的官道和马道都是辽军,你都来不及看到大成的山,就会在路上被辽人的马蹄碾碎。”

舒琢青把眼睛硬生生地撑开了,一双眼睛被火光映得通亮:“我不回大成,我要往大辽的深处去。”

齐景岚看向他,侧脸被篝火映得明明灭灭:“辽国的深处都是群山环绕,地形极其复杂,我们跟他们打了那么多年,从不敢入那些禁地,你孤身一人,要去做什么。”

舒琢青把原先荒漠客栈所发生的一切讲给齐景岚听,旷野的风犹如鹤唳,火堆里不时爆出噼啪的响动,混在舒琢青讲述的故事里,反倒将周遭的一切衬得愈发的静,舒琢青最后说道:“这一仗绝没有那么简单,输赢也绝对不是全靠前线两军交战。他们说,西莨王翻过辽垣山,会见到不落的太阳,辽人还煞费苦心用迂回战术要将世子赶入‘炉底’,现在西莨王当真战死于辽垣山,世子万幸虎口脱险,但炉底究竟是什么,我们还无从知晓。”舒琢青说,“所以我要再去一趟恙山崖,去看看那里究竟有什么。”

齐景岚若有所思着沉默了许久,就在舒琢青急得要再说些什么的时候,齐景岚把手里的烤羊腿递到舒琢青面前。

舒琢青愣了愣,齐景岚说:“把它吃了。”舒琢青不接,他便又说,“把东西吃了,把伤养好,我们没有多余的马给你。”齐景岚抓过舒琢青的手腕,“只能天亮了拿物资去城里换,然后我们一起上路。”

齐景岚把羊腿塞在舒琢青手里:“我们跟你一起去辽国的深部,去看看炉底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旁边的几个部下大笑着乱叫乱喊:“什么炉什么灶,老子全给丫掀了!”

“掀丫的!”

“先掀你的屁股蛋子吧——”

“滚你妈!”

齐景岚带的这几个野兵没有一个守规矩,说了两句便又没了正型,胡乱打作一团,舒琢青怔愣半晌,在一片吵闹声中问道:“殿下,你为何……”

齐景岚开始烤另一只羊腿,反问道:“那你又是为何?”

舒琢青几乎没有什么停顿便答:“我有要护的主和要忠的君。”

齐景岚淡淡地点头,看着篝火堆,说:“我么,一个前朝旧人,既不忠君也不护主,但至少,把国先守住了吧。”

328

随着正月新年的休沐期过去,西莨王白纪战死,白晏重伤的消息终于自西北前线传入京中,与此同时,慕亲王一脉被以清君侧的名义,在一夜之间被屠戮殆尽一事在京城传开,一时间满朝上下惶恐不安,从大殿台阶下一直到殿外,跪满了绝食抗议的朝臣和学子。

长阶上原先淌着的血都已经被擦干净了,路面上铺着层刚下的雪,直至道路尽头,满眼都是不染杂陈的雪白。

今日这场朝会开了很久,雪从最开始的薄薄一层到后面越覆越厚,在外头跪着抗议的人群里倒下了三两个,被宫人匆匆抬走,终于在雪地里留下了几道脚印,又很快的被不断落下的雪覆盖了。

“西北现在没有将领可用,交战地防线也一直在回撤,如果再撤下去,那就是我大成的边境线了。”说话的是朔云军二把手常岩,梁家原先编入前朝禁军的旧部不久前和朔云军合并,军中正在进行新的编部整合,梁衍岫为御前推举的也正是此人,“西莨军节节败退,需要新的主帅和更多的人手,我朔云军愿增援前线,为大成固住西北边境。”

坐在皇位之上的傅诗淇没有给予任何回应,他轻轻咳了两声,眉宇间的病气衬得他整个人愈发的阴郁。

岳家没有人动,今日一早他们就接到自南境发来的岳扶英亲笔密函,无论朝堂之上众人对西北如何指摘,岳家一律不参与,既不增兵支援,也不夺兵权,只管在朝堂之上当个哑巴。

329

齐景岚和舒琢青一行人到达下一城时,迟宵也终于带着大成的最新军情和他们汇合。齐景岚简单扫了一眼便交给了舒琢青,说道:“你的好陛下怕是有难了。”

琢青接过后飞快读过,脸色微变道:“慕亲王死了?”

“也不知该说圣上是杀伐果断,还是嗜血残暴,拿人命不当命。”齐景岚又给马补了一捆草,说,“慕亲王一脉少说百十来口人,要搁平常陛下这么做怕是要被世家扒层皮,但眼下战乱四起,又死了西莨王——慕亲王的命和西莨王一比那可就太微不足道了,世家如今的惶恐到达了极点,就会变本加厉的把这笔账算在白家的头上。”

琢青下意识接道:“可白家主帅一死一伤,全军都在前线浴血奋战,谁还顾得上朝廷的那些勾心斗角。”

“那你可就错了,朝堂上的那帮人我从小就知道他们是什么样子,他们忌惮白家,但又不得不依附白家,如今西莨王战死,白家就要被架在火上烤。”齐景岚说,“朝堂上的那些勾心斗角牵一发而动全身,眼下西北是攻是守,是逼主帅榨干流尽最后一滴血,还是干脆乘胜追击让西北交出兵权,这些都是前朝说的算。”

舒琢青道:“可世家想挑唆也要看有没有人肯应。现在的这个局面,西莨和大辽会打成什么样谁都说不好,揽了兵权就是接西北的烫手山芋,既要担骂名,在朝堂之上更是要被君主疑心他想,亦会招惹其他朝臣忌惮。再者,就算是朝廷委派了新主帅过去,西莨军可是一向认帅不认君,不然当初齐世昌怎么会连反击的余地都没有就将江山拱手让人。”

琢青说完才意识到自己失言,自己刚刚嘲讽的可是人家亲爹,赶忙又道歉:“殿下恕罪,在下失言了。”

“不,你说得对。”齐景岚笑道,“所以现在,谁当这个出头鸟,谁傻。”

330

过了午后,下着的雪渐渐成了雨,地上厚实的雪冻成了冰,淋在雨里,将原本满眼的雪白浇得泥泞不堪。

众学士原先是跪在雪里,到了后面就成了跪在冰里,雨浸湿了他们的衣袍,顺着帽沿滚落下来,砸到泥雪里,又被冻成了冰碴。

倒下的人越来越多,跪在最前面的徐在仁也早已摇摇欲坠,就在他眼看要支撑不住的时候,突然感觉眼前一暗,一把伞遮在了自己的头顶。

一双手将他托住了,他起抬眼,看到的是举着伞的梁衍秋,和站在他身前的太傅。

“我与身后数百位袍泽共进退。”徐在仁坚持道,“还请太傅与怀卿将伞拿去。”

“景和。”梁衍秋持伞与徐在仁一同跪在地上,叹道,“这是何苦。”

“天下要的是明君,更是仁君,而非一个暴君。”徐在仁说,“我众学士不忍看天下血流成河,今日唯有以死明君。”

太傅说道:“好一个文人气节,如今却为一个昏庸的慕亲王跪,他是守了疆土还是庇佑了子民,战死疆场的西莨王怎么不见你跪一跪,西北将士的灵前怎么不见你们这帮人去跪一跪。”

徐在仁急道:“太傅,我们为的哪是什么亲王,我们是为当今的圣——”

“住口!”太傅喝道,“有人要借你的赤胆忠心保自己的命,你们就真把脑袋巴巴的往前送,可景和啊景和,你睁开眼睛看看,从西北边线刮起的风浪就要来了,敌人的刀尖抵住了我们的喉咙,覆巢之下焉有完卵?船翻了,国都要灭,哪里还用得上你们这死谏的气节来以死明君。”

“你扪心自问, 你当真不知他是明君吗,他若不是明君,就是满朝文武跪死在殿外,哪怕是血溅御前,他都不会在乎。”太傅指着徐在仁,“你明知他在乎,还要如此相逼。”

徐在仁在太傅的问责里一条脊梁带着颓势弯了下去,这场风雪吹白了他的双鬓,连同凌乱的发丝上也沾着零星的雪花,这时一旁的梁衍秋搀着他说:“景和,先起来吧。”梁衍秋的伞歪歪斜斜,伞柄膈着徐在仁的肉,将他膈得生疼,梁衍秋说,“陛下要见你。”

暖阁的门帘掀开后是扑面而来的艾草味,傅诗淇身上盖了一层薄毯,看上去精神还是不大好,暖阁里面站着的都是皇帝心腹,徐在仁跪在御前请安,傅诗淇没喊他平身,而是对一旁的祝吴摆了摆手,说:“把刘知州的急报念给徐大人听听。”

潭州的刘予彻是徐在仁的同袍,二人与曦玄早先曾一同在齐景岚的帐下效力,如今徐在仁于朝堂高升,刘予彻也升做了潭州父母官,三人情谊与旁人不同,曦玄在金赤得到前线危报时,第一时间想到的便是刘予彻。

玄鸟为刘予彻送去的曦玄亲笔印信上只委托了他一件事,于潭州江河以北以平字碑开闸放水若干,将上下游水则水历以急报发往京城,刻不容缓。刘予彻也不负所托,日夜兼程跑死了三匹马,终于在今日一早将消息递到了圣上手里。

祝吴给徐在仁念刘予彻呈报上来的三月内的水历,还有从金赤边关一同发来的恙山崖一役的战报,念完之后傅诗淇问:“徐大人可听出了什么。”

“回禀陛下,从水历上看,大成雨水充沛,既无旱灾,也无涝害,春耕必会一切顺利。至于这军情……”徐在仁顿了顿,“这军情……恕臣愚钝。”

“朕要你听的并非军情,”傅诗淇的声音没有任何的起伏,“大辽严寒之下却有大规模动物迁徙,眼下沙暴更是持续了大半月。大成旱涝保收,雨水丰盈,但辽国的大旱就要来了。”

徐在仁脸色大变,傅诗淇把桌上的其中一张奏折扔下去,正扔在徐在仁的身前:“这一仗朕不想打,不只是朕不想,连同肃原突骑递的都是停战休养生息的折子,大成只要守好国门,辽国自己就能被内耗到死,但徐大人今日在殿外领着数百名的学士死谏。”傅诗淇站起来,“你做了世家的刀刃,架在朕的脖子上,你是还嫌这把火烧得不够旺,还嫌内战打不起来!”

徐在仁扑通一下扑在御前的台阶上,大喊道:“陛下明鉴,臣绝无此意,臣——臣罪该万死!”

331

舒琢青把从辽人那里抢来的骨哨绕在手指头上,在空中打着圈,又说:“敛王殿下,你不回西南大营,不怕生出什么乱子吗?”

“再乱也不会有这天下乱了。”齐景岚看得很开,“以前的我觉得最坏的情形是死在权谋争斗里,现在大难临头了,才知道还有种死法叫国破家亡。”

眼下一切的变故他们都始料未及,从前再斗不过是皇权官爵,如今要面对的却是风雨飘摇的山河,和数以千万计的黎明百姓,齐景岚看了看远方愁容惨淡的天,叹了口气:“天下怕是真的要大乱了。”

一旁的迟宵问:“殿下,大成能挺过去吗。”

“大成能。”齐景岚说,“但西莨能不能,还不好说。”

人的信仰全靠虚无缥缈的遥远的东西,越是崇高和虚无,真情反倒是越好寄托,但恨完全相反,恨要越具体才越能发泄,西莨的败,和死去的一条条人命,统统会被前朝压在白家人自己的头上。

“要是一直这么打下去,战线势必要拉到春后,影响了春耕,前线军粮就要供给不上。”齐景岚说,“不论从哪个角度来看,这场仗都不能再打下去了。”

迟宵不解道:“可属下过来的这一路上,大成沿线部署仍然在增兵啊。”

琢青说:“因为有理由不打是一回事,有选择又是另一回事。”

齐景岚叹道:“是这个道理,前朝错综复杂,世家和朝臣各个心怀鬼胎,圣上作为新君根基不稳,又无兵可用,倘若不攻辽,大成眼下的局面势必要起内战,一旦自家人打自家人,刚失了主帅的西莨军就是活靶子,到时若西北防线自己失守,辽人简直坐收渔翁之利。所以……”

琢青接道:“所以陛下根本就没有选择。”

332

皇宫寝殿内一片昏暗,只在小案旁点了一盏蜡烛,傅诗淇只影坐在旁边,桌上摆着一盘还没下完的棋局。

他把手交握着支在额头上,低垂着头一动不动地坐在那,整个人像是入了定。

床边的纱帐随着窗边卷进来的风时不时飘荡几下,仿佛鬼影绰绰的一排吊死鬼。

在宫里落下一慢三快的打更声时,傅诗淇面前唯一点着的那根蜡烛抖动了两下,接着便见墙边走近了一个人影。

傅诗淇没有抬头,声音沉沉地开口道:“你来了。”

曦玄自他对面坐下,看了眼桌上一团乱麻的棋局,棋盘旁边还放着一碗早凉透了的汤药,曦玄把汤药随手泼到一旁的花盆里,这药吃下去没什么大用,他从不急着催傅诗淇喝这些,曦玄又看了看傅诗淇,面色凝重得有些苍白,看上去似乎是在风里走了许久:“今天带回的消息怕是不怎么好。”

“哪一天的消息好过。”傅诗淇终于睁开了眼睛,但人还是蔫蔫的,像是大病一场还没恢复过来,他的眼睛被微弱的烛光晃得眨了眨,说,“金赤那边还扛得住吗。”

曦玄摇摇头:“金赤迦关之战惨败辽军,辽人屠了金赤一整支军队,一个活口没留下,还把几个主帅的脑袋挂在了城楼上。”自从辽军大胜西莨,辽军上下势如破竹,军心大涨,之后再交战,都是打到屠光对方为止,不但不留活口,还要进行羞辱。大辽的军队像是一块巨大的阴霾,笼罩住了整个北部,但凡踏进去一步,就要被啃得骨头都不剩。而眼下还有个更要命的,曦玄说道,“若是迦关再往南,就是大成的东北了。”

大成的东部边防和西莨比完全不够看,真要打过去,怕是给辽军塞牙缝都不够的。

深冬的夜晚有种刺骨的冰凉,傅诗淇沉思着,把双手放在唇边呵着气,说道:“其实辽国很多做法都非常矛盾。若他们出兵的理由是千年一遇的大旱,那最终目的应该是获得食物和领土。”曦玄将衣服披在傅诗淇肩头,听他接着往下说,“可你看他们现在的打法,打的分明是侵略战,这种打法是奔着吞并去的,战线拉得太长,辽国后方补给就会吃力,就算他们是想借着这次机会一举拿下金赤,但他们同时还在挑衅大成。”

傅诗淇看着眼前的棋盘:“我之前以为他们和金赤打快攻,是想以最快速度吞并金赤,再耗费金赤的资源来打大成,可眼下看上去辽国并不忌惮大成参与,反而是千方百计引着我们出兵。”傅诗淇的声音渐渐变成了喃喃,“他们要我们出兵的目的到底是什么呢,他们越是这样挑衅,我就越是不想打这一仗,好像一旦打了,就会付出不可估量的惨痛的代价。“傅诗淇说着就出了神,”我想过无数次最坏的结果,边境沦陷,疆土割裂,国破家亡,还是……“

“不会。”曦玄打断了傅诗淇的话,将他原本已经飘远了的思绪往回一拽,就这么倏的落了地,曦玄说,“我们不会失去这些的。”

傅诗淇透过案边微弱的光源看着曦玄,他看了半晌,说道:“可是我们已经失去的那些,我们原本也以为不会失去。”

他们在这句话里慢慢移开了与彼此四目相对的眼神,曦玄垂下眼,在这一刻想起了很多人。

他在这凡尘里走过几遭,这才明白所谓神仙法术,在这尘世的人情世故面前也不值一提。

“这局棋已经是死局了。”曦玄看着棋面说,“陛下重开一局也未尝不可。”

傅诗淇往下扫了一眼,平淡道:“棋局下到死局可以重来,人呢。”傅诗淇坐久了,有些僵硬的将身子往后靠了靠,“人得继续往前走,而不能回头重新走。”

他这会儿总算是把脸抬了起来,烛光将他的轮廓映得很柔和,连同眉宇间的阴郁都淡了,他看了曦玄半晌,才说:“你父亲……你去看过了。”

曦玄停顿了会儿,仿佛是那阵风雪还没过去,然后低着声音道:“我把他葬在辽垣山了,和西莨的将士们一起。”

几万人的埋葬之地是什么样,傅诗淇不敢想,西莨人的忠骨几乎要铺满整座辽垣山,大成和辽国的这笔债是血债,来日必是要刀见刀、肉见肉地讨回来的。

曦玄动了动胳膊,默不作声地遮住了自己前襟溅上的血渍,又说:“我本来是想,想把照春的……带回来的。”

但他真的找不到,那些人将她切割得零零碎碎,丢去野外喂了狗,他找不到照春,只在荒郊野岭翻到了她断得只剩下小半截的剑。

傅诗淇低着头,一直低着头,他一个字也没有说,蜡烛明明灭灭间隐约映亮了他眼底的光,他仿佛是哭了,但却没有一丁点的声音。

“之前从临安到京城的车上,她说这是她第一次走这么远,我当时就笑她。”傅诗淇这会儿说到这也还是笑,嘴角耷拉着,笑得比哭还难看。

然后他抬眼往窗边看,透过窗看外头黑漆漆的天,说,“辽国可比临安远多了,走出去那么远,哪能不回家呢。”

窗外很突兀地传来一声乌啼,像极了哀嚎悲鸣,傅诗淇在这阵响动里垂头看面前的棋盘,双手掩面着低声说:“小玄,我好像,每一步都走错了。”

333

边关的风雪要比京城还大些,军帐只掀起了一角便被灌了满耳的风雪呼啸声,外面的人飞快闪身进来,对里面的人抬手躬身跪拜道:“将军。”

岳扶英托住来人的手腕,朗声道:“副都统不必拘礼,请上座。”

二人没有过多寒暄,坐下之后岳扶英开门见山便问:“东南储备如何了。”

顾言卫卸下大氅,从袖中掏出一封密函呈给岳扶英,回道:“东南大营前日一早就已经调兵支援东部了,东线增派了两万守被军,都是精兵强将。”

岳扶英上下几眼飞快看完密函,将薄薄一层的纸张夹在二指中间,放在烛台前烧了个干干净净,顾言卫又问:“将军,成辽一战当真要起于东部?”

“看西北守不守得住。”岳扶英很是直白,“若是西莨先一步被击溃,辽军都不用打到东部,大成的防线就从西北开始往回推了。”

顾言卫踌躇半晌,还是问道:“听闻将军递上去的折子,是主张这一战大成不打。”

信笺的灰燎着火星落在岳扶英的指尖,她手指轻轻搓了搓,说:“顾老,你东南长云军与我肃原突骑向来一家人不说两家话,眼下国门危矣,战事迫在眉睫,扶英也愿意剖心挖胆,将一切如实以告。”

顾言卫闻言忙接道:“将军请讲。”

“辽国这一仗看着来势汹汹,实则军需储备不足,所以大成若是帮金赤把这道防线守住了,之后再打迂回战,辽国如今的势头必然会如潮水般退下去。”岳扶英说,“但谁都没想到,西莨军自己要顶不住了。”

顾言卫极其艰难地挤出两个字:“老王爷……”

“不止是老王爷,世子——”岳扶英停顿了一下,这才发觉时至如今白晏已经不能再被称作是世子了,随即改口道,“白将军也需要支援。”她长舒了口气,说,“我们现在坐在这里分析利弊,当然都清楚这场仗不打为好,但是眼下停得了吗?西北撤兵不过陛下一笔诏书,可撤几步就是留几道口子,就算真撤回来了,西莨军的脊梁骨是要被天下人戳断的。再想想老王爷,想想死在辽垣山的三万西莨军,三万人啊,笔笔血债,我们都这么恨,西莨人自己只会比我们更恨,这个仇,西莨人必须得自己报。”

顾言卫更为不解:“听将军这意思,话里话外都是支持出兵,那为何递上去的折子主张休战?”

“因为请兵支援的话轮不到肃原说。”岳扶英给顾言卫倒了杯茶,继续道,“梁家的朔云军并的是御前禁军,虽然眼下陛下手里没有兵权,但真正能算得上陛下自己军队部署的只有梁家,这都是大家心照不宣的事,所以梁家开这个口比我要合适得多。还有最重要的一点,现在无论是战线回撤还是增兵,西莨军都是要打下去的,”岳扶英略微停了停,“或者打辽军,或者打内战。”

顾言卫眼中一闪,瞬间明白了岳扶英是什么意思。

“事实上这一仗打与不打,岳家人微言轻,根本左右不了战局,但我知道陛下心里不想打,而且陛下还需要这个时候有人开这个口,拿来压一压百官的嘴。这个口岳家开了,就是站了队。”岳扶英说到这笑了笑,“所以,我这道折子不只是给皇上递的,更是给满朝文武递的。”

岳扶英随意地坐在军帐的上座,手搭在额边,军帐外是呼啸不止的风雪,但她的面容平淡,语气波澜不惊,“肃原突骑得让他们知道,一旦内战真的打起来,陛下的手上可不是无兵可用,整个南境,都是陛下的兵。”

334

“内鬼。”傅诗淇在曦玄的搀扶下坐到床边,仰头问,“你还是觉得我们自己人有问题。”

“不止是西北,包括前朝,我人在金赤亦有这种错觉,好像我们的一举一动都在对方的眼里,他们根据我们的下一步行棋出上一步棋,总能早一刻将我们的出路堵死。”曦玄站在傅诗淇的身侧,去揉他僵硬的肩膀,指尖的力道勒着肌肉往外推,推得傅诗淇从喉咙里溢出几声来,他紧锁着眉头,在自己眉心掐了掐。

琢青先前派去四方报信的几个人,易霖、童蒙以及琢青自己,三人或死或伤,但即便是死了的,也在死前硬挺着最后一口气把消息送到了,只有冬岭。

若冬岭按计划赶上与白纪所率一部的汇合,如今的局面会完全不同,可以说白纪的死改变了大成北部的所有战局,也将金赤推向了没有选择的境地。

新帝一党本就势单力薄,若是再有内鬼,当真是举步维艰,而眼下他们不但无从查起,甚至都无法判断这些人是何来路,受何人驱使。他们也许借着世家宗亲的庇护隐蔽其下,也许就在帝党里,就是他们近在咫尺的盟友。

“现在是有人要搅浑这池水,也有人上赶着给送脑袋。”傅诗淇说,“我说的就是你的好同僚徐在仁,要不是刘予彻的马跑得快,今天便是殿前不见血不算完。”

曦玄犹豫了半晌,还是问道:“陛下要如何罚他。”

“罚?”傅诗淇垂下眼,冷言道,“这帮文官处置起来最是麻烦,个个弱不经风还上了年纪,打几大板就能去了半条命。若是下大狱就又要给世家宗亲留把柄,到时候几百个学子又跑到大理寺门口跪着,那真成了京城一景了。”

但徐在仁犯的错不是小错,往好了说是谏言,往大了说那就是逼宫,要真说放就放过了,以后世家难免得寸进尺。

所以傅诗淇又说:“思来想去,徐在仁还是要贬的。”

曦玄一顿:“徐大人在众学子之间的威望朝中官员无出其右,甚至不输太傅,陛下需要纯臣,众学子便是大成朝堂的将来,把徐大人留在京中,比搁在其他地方有更大的用处。”

“他的这份威名自然有大用,我会把他放到合适的位置上。”傅诗淇的话里别有深意,“不一定是贬去偏远州县做个小小的地方官,也可以是别的地方。”

曦玄对着这句话仔细咀嚼了几番,思绪从「别的地方」这几个字里无端延伸到了金赤,他垂头凝望了傅诗淇半晌,像是在企图琢磨透对方的心思,可夜色太沉了,小案旁的那盏孤零零的烛火的光亮映不进床帐里,他只看到了傅诗淇脸上那层深深的阴影。

于是曦玄干脆半蹲在傅诗淇的身前,从下往上地看他,这才终于看清了他的眉眼。曦玄仔细端详了他一会儿,又道:“金赤的国师被陛下晾在驿馆几天了?”

傅诗淇和曦玄对视,露出了个恍惚的表情,像是刚想起来还有这么个人。

曦玄说:“他此番可不止是帮我带去了发往潭州的消息,金赤与辽国交战很多都是密报,金赤是有诚意的,陛下不见一见吗。”

傅诗淇的手指在额头点了点,他眉心皱得很紧,闭了闭眼,说:“再等等。”

“陛下要等什么?”

傅诗淇沉吟了一会儿:“还没想好要怎么坑他。”

曦玄:“……”

傅诗淇再一睁眼正好看到曦玄欲言又止的表情,便问:“怎么,你有什么让我着急见他的理由吗?”

“没有。”曦玄答得很快,“就让他等着吧。”

傅诗淇应了一声,拽着曦玄的手让他坐在自己旁边,这会儿两人靠近了,傅诗淇在曦玄的前襟挑了挑,就翻出了被他遮了一晚上的几滴血渍:“我现在虽然眼睛不好使,但也不是瞎了。”傅诗淇抬眼看他,“杀谁去了。”

“几个辽国的探子。”曦玄低下头,把衣襟重新整理好,“怕你等久了,来不及换衣服就过来了。”

“受伤了没有。”傅诗淇问完,又伸手往里面探,“我摸摸。”

“没、没有。”曦玄被摸得一阵颤栗,声音就低下去了,傅诗淇的手摸得他有些痒,他把那只不听话的手抓在手心,才又说,“金赤如今也不牢靠,皇宫里不知怎么混进了辽人,大辽当真无孔不入,从金赤到大成,不知不觉都在被渗透。”

曦玄边说边顺着傅诗淇的手腕往下,默不作声地给他号起了脉,紧接着就皱起眉头来:“陛下的身体还是不见好转。”

傅诗淇把他的手拂开了,云淡风轻地说:“慢慢养着吧,病哪有一下子好全的。”

“陛下那日杀慕亲王都不同我商量。”曦玄用了些力气把傅诗淇的袖子一拽,傅诗淇哎了一声,不听使唤的就往曦玄怀里栽过去了,“还擅自用傀儡术,谁教的。”

傅诗淇的手在床沿撑了撑,刚勉强坐直了,又被曦玄拽了回去,来回拉锯两次,他索性也放弃了,就保持着这种半身不遂的姿势,说:“跟你商量了你能同意吗。”

“我怎会不同意。”曦玄几乎没有任何的停顿,“一个慕亲王杀了就杀了,但你不该这般伤害自己。”

“我又不知道那东西还能反噬。”傅诗淇撇撇嘴,看了曦玄的表情,便又放软了语气补道,“好好,下次不这样了,我保证。”

曦玄垂下眼看他,傅诗淇笑了笑,起身在曦玄脸上亲了一口,“你——”曦玄结巴了一下,眼神也慌乱地闪开了,但还是硬撑着说,“你撒娇,也没用。”

傅诗淇虚心请教道:“那怎样才有用?”

曦玄别开脸,又想起那日他刚刚在辽垣山眼见着自己的父亲和数万名战士的死去,回来之后等待他的却是昏迷不醒的爱人,自那以后,那天的风雪和夜色便如影随形地笼罩着他,让他在每一个夜晚做同样的梦,他一次又一次地回到辽垣山,眼见着无边无际的旷野之中埋葬着自己亲人和爱人的尸骸。

曦玄闭上眼,说:“倘若有一日我也以伤害自己的方式去手刃仇敌,你便会明白我如今的心境。”

“小玄。”傅诗淇抓住他的袖子,另一只手去抚摸他的脸颊,凝望着他说,“我宁愿剜自己的肉,也不想你受一丁点的伤。”

“我真的知错了。”他靠在曦玄的怀里,低声说,“你别拿自己惩罚我。”

335

舒琢青把自己裹了里三层外三层,就露了两只眼睛在外头,其余的连带着头发和脑瓜顶都被捂得严严实实,然后缩在一块大石头上,脑袋一点一点地打着盹。

迟宵从小石锅里盛了一小碗热气腾腾的羊奶递给齐景岚,奶在石碗里还咕嘟咕嘟地冒着泡,齐景岚推了推舒琢青,把碗递到他嘴边上,说:“醒醒,喝点热乎的。”

琢青半梦半醒地撑开眼睛,看清了眼前是怎么回事,一激灵坐起来了,连忙道:“殿下,你喝吧。”

“你伤还没好全。”齐景岚把碗又往他身前堤了递,温和又不容置喙地说,“拿着。”

舒琢青只好道了谢,双手把碗接过来了。羊奶的腥膻味要更重些,混着热气往琢青的鼻子里钻,他把蒙在脸上的那块巾扯了下来,小口小口的把奶喝了。

等他最后一口喝完,齐景岚站起来跺了跺脚,似乎是被冻得够呛,眼下风沙又大起来了,根本望不见远处的山。这样的天气他们没法往更深处走,进了恙山崖就是群山,他们又不熟悉地形,很容易在这种群山环绕的地形里迷路。

舒琢青呛得咳了两声,又抬头对齐景岚说:“从我入辽这些日子的经验看,一般下沙持续四五日会过去,今天已经是第四天了,应该快了。”

齐景岚若有所思着点点头:“明后天出发,时间也够了。”他又想起一事,“临进山前,我们应该还有机会再拿到一次战报。”

在齐景岚在和舒琢青商量行军路线的时候,战报被匆匆赶到的小旗递了上来,他将纸展开,和舒琢青一同看上面的小字。

字迹极其潦草,只简单写了一行:

「白晏所率西莨军于湎关遭遇突袭,乱战中又遇沙暴,两万人失去踪迹,至今生死不明。」

舒琢青原本就重伤未愈毫无血色的脸瞬间煞白得吓人,齐景岚将纸条在手里攥得皱皱巴巴,脸色同舒琢青一样的差。

“坏了,这回真是坏了,眼下西莨被连拔两牙,军心怕是要一溃再溃,西北边境要是沦陷,除了西莨军之外大成最能打的都在南边……琢青?”齐景岚说到一半才注意到舒琢青的异样,问道,“你怎么了?”

“我,没……”琢青摆着手想说没事,双腿却是一软,齐景岚反应极快一把将他拽住了,琢青在齐景岚的搀扶下摇摇欲坠,有些神情恍惚地说,“没事,我,腿软了,我坐会,坐会就好了。”

齐景岚扶着他坐到旁边的大石头上,看着琢青惨白的脸色,取过迟宵手里的水袋递给了他。

琢青魂不守舍地接住了,眼睛飞快地眨了眨,在这当口里努力回过神来,“我们得加快进程。”他灌了一口水,开始沉下来尽可能冷静地分析,“现在辽军的进攻太迅猛了,我们光是探查到什么还不够,得足够快的把消息递出去,不然根本赶不上瞬息万变的局势。”

“西莨已经没有主帅了。”迟宵说,“那我们进山的消息要递给谁?”

齐景岚和舒琢青对视一眼,同时道:“曦玄。”

“先生?”迟宵顿了顿,“可先生远在金赤,我们现在离他太远了。”

“不,”齐景岚遥望着远处只能看见个轮廓的山峰,说,“他马上就要不在那里了。”

京中这几日势必正在争夺西北兵权归属,但这封战报一旦呈报京城,那些原本争着抢着要西北主帅位置的人便会作鸟兽散。

世家众人对人命没什么太多的体会,从前线战报中传回来的几千几万大军也许没被他们放在过眼里,但他们在意自己的声名,眼下大成已经退到了边境线,再退一步,就是国门失守,他们要担的就是万世骂名。

这谁能担得起?所以接下来的仗,必须白家人自己来打。

336

在天边刚刚露出一丝破晓的光亮时,徐府的大门被骤然拍响,震天动地的响动惊起了刚醒不久的鸟,一个窝巢内的鸟儿扑拉扑拉翅膀,叽叽喳喳成群结队地飞远了。

那拍门声持续不断,直到家丁睡眼惺忪地开了门,不耐烦地喊:“谁啊,大早上的,要命啊!”

门一打开,就见一个衣着很是华贵的年轻人费力地往里挤:“我不是来要命,我是来救你们家大人的命!快喊他起来见我!”

家丁莫名其妙,粗鲁地把人一推,不想那看着文质彬彬一脸书生气的男子倒是纹丝不动,家丁质问道:“你谁啊!”

对方没好气的从袖口里掏出了个什么,往家丁手里一拍,说道:“你现在就把他从被窝里提溜起来,把这东西拿给他看,让他速速去前厅会客。”

那人说完,直接推开家丁趾高气昂地就往里面走,家丁措不及防被推了个踉跄,一脸的莫名其妙。

徐在仁拿到那根金赤羽信物之后立刻蹿起来开始穿衣服,家丁看自家老爷这模样吓了一跳,把原本要说的“小的用不用把他轰出去”咽回了肚子里,赶忙问:“老爷,这人不是骗子啊?”

“什么骗子!”徐在仁袜子都顾不上穿好就慌慌张张地给自己套靴子,急得家乡话都出来了,“那是金赤的国师!啷个不长眼的,滚开!”

等徐在仁三步并作一步进了前厅,玄鸟已经在喝第三杯茶了。

徐在仁临迈进门槛前正了正帽子,让自己看起来妥帖些,这才张口招呼来人:“不知金赤国国师登门拜访,在下有失远迎。”

玄鸟放下茶杯,把翘着的二郎腿放下来了,反客为主地道:“徐大人客气,请坐。”

徐在仁笑笑,并未介意这些虚礼,更没有入上座,而是坐在了玄鸟邻座,为他又添了杯茶,客客气气地问:“不知国师今日一早来访,可是有什么要紧事?”

“自然是十万分火急。”玄鸟直接道,“还请徐大人,带我进宫面圣。”

徐在仁踌躇半晌,有些为难地道:“不瞒国师,在下现在自身难保,而且国师来了这么多天,陛下也未曾召见过你,我又怎好忤逆圣意,擅自把你带到御前。”

“我们金赤的消息似乎比你们大成要快一些。”玄鸟递给徐在仁一张信函,“这封战报,徐大人看时怕是要坐得稳当些。”

徐在仁将信将疑地接过,扫了一眼之后脸色霎时大骇:“这、这……”

“时局万变,眼下大成金赤危难当头,我同你讲话就直白些,大成所派遣到金赤的那位户部侍郎官,我们都清楚他背后的那层身份是什么,如今你大成西莨军连失两帅,这位恐要临危授命。他走了,金赤使臣这个位置就要空缺。”玄鸟抬起手止住徐在仁的话头,“你前几日闯出的大祸还没被降罪,徐大人。”玄鸟压低声音,“若是此时主动请命出使金赤,岂不是既可保命,又能将功折罪的两全之法。”

徐在仁的脸色变幻莫测,几番犹豫之下,还是问道:“敢问国师,在下与你素不相识,你为何帮我。”

“帮你?”玄鸟笑道,“我是在帮我金赤国,金赤和大成这边谈到一半,你们的侍郎官是拍拍屁股走人了,留下我们如何,卸磨杀驴吗?”

“走。”徐在仁不再犹豫,果断道,“请国师随我一同入宫。”

337

这一日的早朝极其压抑,随着西莨军一次又一次的溃败,让权贵们不得不意识到危险的逼近,他们一直忌惮着西北,一边防着怕着,一边又依附着,但无论是谁都没想过西莨有一天也会败,而且是一次又一次的败。

钦天监筮官跪于朝堂之上,三叩首后伏身不起,高声道:“陛下,臣昨日观星所得,若上奏怕是会冒犯君王,但臣若不说,怕是要眼看我大成陷于危难之中,还请陛下容禀。”

前朝未曾设立观星占卜的官职,齐世昌自己修魔道便也拆尽了天下庙宇,自从大成建朝以来,百官便陆续有人上书提起重建观星阁,筮官人选也是争吵不休了好几轮,终于定下了眼下的这位大周朝钦天监的关门弟子。

他话里说得骇人,高座之上的皇帝面色如常,简短道:“讲。”

筮官将自己跪伏得更低,继续说道:“启禀陛下,臣夜观星象,见一将星欲坠,又观得太白逆行,侵犯牛、斗之分,如此星盘大成恐有大祸将至,而后又观金火交会,此等凶兆怕是要持续百年。”

一旁的礼部侍郎袁敏贵大惊道:“将星欲坠,可是暗示西莨……”

“陛下。”刘闽在此时站出来道,“筮官在昨晚探得一将星欲坠,今日一早我们便收到边关急报说白将军携两万大军不知所踪,如此看来当真是天意使然,眼下乃我大成关键一战,筮官所言看上去是危情,但臣却认为此乃喜报,因为这颗将星只是欲坠而未陨,反倒说明,白将军此时并未战死,西莨军仍有转圜之机。”

站在刘闽身侧的兵部尚书沈铎冷哼一声:“说那么多屁话,刘大人如此巧舌如簧,倒不如去阵前拍一拍马屁,看看辽人会不会因此撤兵。”

“微臣立于阵前自然不会使得辽人退兵。”刘闽冲他和善一笑,像是就等着这句质问,“只有西莨军才能保我大成边境,他们是我们的铜墙铁壁,护了我们数百年的安宁,臣相信西莨军,无论何时,都可以力挽狂澜,护大成子民周全。”

“但眼下西莨军自己都应接不暇了。”大理寺卿陶时接道,“从西莨王到西莨世子,老王爷尸骨未寒,白将军便已然不知所踪,西莨一败再败,军心动摇是必然,这等当口,谁来领兵?”

“诸位忘了。”吏部郎中迟彦对着皇位拜道,“陛下,您派去出使金赤的户部侍郎曦玄便是白家的幺子,他人此刻就在金赤,距离战场不过百里。”

梁衍秋站在百官之中扬声喊道:“迟大人。”他鲜少有如此大声的时候,此刻也带了些咄咄逼人的语气,“他可从未领过兵,也未曾认祖归宗,你让一个异姓文官去接管西莨军,做西莨的主帅,这与你我被派去西莨领兵有何分别?”

迟彦笑道:“梁大人说笑了,你我身上可没有流着白家的血,户部侍郎大人出使金赤时走的路线可是途径了西北西莨大营,更是在白府住过一段时日,如此不算认祖归宗?”迟彦说到这里真的笑出了声,“莫把我等朝臣当两三岁孩童哄骗了。”

“家族宗亲是一回事,在军营里又是另一回事。”梁衍岫向弟弟递去一个眼神,止住梁衍秋欲开的口,把话接了过来,“迟大人不曾带兵打过仗,便不知其中道理,主帅交替是军营中的大事,兵对帅的认可与否可以直接决定战场上的输赢,即使认可了,也还需时间去磨合,想当初白将军从西莨王手中刚刚接管兵权时,西北也是吃过两次败仗的,更遑论在眼下这般要命的节骨眼上,你派一个从未上过战场的文臣去带兵,无异于天方夜谭。”

迟彦皱眉:“兵认不认主帅那是他们白家的事——”

“西莨军守的是我大成的国门,”中书令薛愈厉声道,“不是他白家的家门!迟大人这话可要慎言。”

迟彦面色铁青,还欲再辩,便听百官中有人轻笑一声,说道:“吾于废朝前身为官时,曾听闻西莨王豪言,是曰:‘凡白家子女,无论乾坤中寰,皆报为家国,白家人哪怕还有一口气一滴血,都要为黎民百姓耗尽。’怎么,”端亲王说着,从列位中缓缓走了出来,随即话音一转,问道,“他丢了又找回来的孩子,便不再是白家的孩子了?如今已至大成存亡之秋,他不领兵不打仗,难道要在后方安逸苟活?”

朝堂上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但王位之上的那位仍然没有开口。

这时太傅轻轻咳了一声,很是和颜悦色地笑着道:“眼下不是要讨论白家的后代应不应该苟活,而是如何才能守住大成的国门,端亲王莫要本末倒置了。”

端亲王举起朝板,对着圣上深深一拜,说:“臣相信白家的儿郎。”

迟彦跪了下去:“臣附议。”

袁敏贵随即也跪道:“臣也附议。”

一个又一个朝臣接连跪了下来,群声启奏道:“臣等附议。”

傅诗淇没有应,更未准平身,他无言静默了会儿,开口道:“兵部这边,可有高见。”

兵部侍郎任如卉闻言出列,她先向傅诗淇行了叩拜之礼,才说道:“禀陛下,微臣认为,此刻不该为谁来主帅而争论不休,而更该先行退守边境线,变攻为守,耗过辽人的猛攻之后,再度起兵不迟。”

吏部尚书宗岐冷笑一声,接道:“敢问主张不战的各位大人,到了如今这般局面,仍然要坚持不战吗?臣在朝为官几十年,何曾见我们的人打过这样窝囊的仗,哪怕就是先严惠帝的时候,也未曾有过。”

“我大成的先帝,”傅诗淇开口,“是朕的父皇成靖帝,宗大人是年纪大了,记性不好了,还是生出了什么别的心思。朕还在这坐着,就开始自拟年号了?”

此言一出,满朝文武俯首而跪,齐声高呼:“陛下恕罪!”

傅诗淇面容平和,飞扬起的眉峰像这世间最利的刃,他高坐于皇位之上,俯瞰群臣,说道:“既然宗大人不记得我大成的宗谱,那便去皇祠抄经跪拜,好好认一认大成的列祖列宗。”

皇祠远在函谷关,此言一出便是贬去了宗岐在朝中的所有职位,宗岐登时大惊,扑通一声跪了下去,哭喊道:“微臣知错,还请陛下恕罪!”

“恕罪。”傅诗淇哂笑道,“朕当然恕你的罪,朕不但宽恕你,朕还要赏你,函谷关皇祠有楼观台,楼南高台授经,楼西高台祈福,宗大人与钦天监筮官一同去,你祈福,他占卜,此乃积德之事,宗大人便待我大成天降祥瑞之时,再回京吧。”

袁敏贵开口:“陛下——”

他还没说什么,便看到一旁的迟彦向他递了个眼色,立刻垂袖而立,不再出声了。

“陛下!”宗岐叩首道,“陛下,臣知错了,还请陛下三思啊!陛下——”

钦天监筮官亦跪喊:“陛下,臣所言句句为真,此乃天意,绝不是臣胡言杜撰,陛下明鉴!”

二人一下接着一下在台阶下面磕着头,眼看着就要将额头磕出血来,然而傅诗淇却已兴趣乏然,多一眼都再懒得看。

“既我大成危矣,祈福之事便迫在眉睫,二位大人无需回府,即刻启程。”傅诗淇说着起身便走,头也不回地挥了挥袖子,道,“退朝。”

“陛下!陛下臣知错了!”

“请陛下开恩!”

“陛下——”

*

“宗岐此番失言可大可小,即便是措辞上不谨慎了些,也是个堂堂当朝二品,陛下说贬就贬。”袁敏贵往台阶下面走,扯着迟彦道,“你刚何故拦着我,你们的那位吏部侍郎携诸学子逼宫也只是停职反省,宗岐说错了一句话便不得回京了?”

“袁大人该多谢迟大人才是。”刘闽步子走得很急,连带着同行的几位也不得不跟着紧走两步,“徐大人死谏为的是江山社稷,宗大人虽只是失言,开口动摇的可是国本。”刘闽说着回头看看袁敏贵,道,“今日一个二品官员能因为一句先严惠帝丢了帽子,就是陛下在告诉所有人,他的父亲才是先帝,他们的宗亲才是世家宗亲,陛下要拔的是他个二品尚书吗?”刘闽的手在几人中间晃了晃,“是所有前朝的世家。”

迟彦又接:“再者,你没听到最后陛下是连着宗大人和筮官一起贬的?那筮官脑子进水了,让他说将星欲坠,谁让他说后面的了?太白逆行,金火交会,这是说有新君交替!还持续百年?他找死啊。”迟彦问刘闽,“你教他这么说的?”

刘闽双手持着朝板:“迟大人明鉴,刘某可没有这个胆子。”

迟彦便又转过身对袁敏贵说:“一个动摇国本,给朝代换姓,一个预言新君将出,天下大乱,两个绑一起罚,袁大人还敢开口求情?敢问在下拦得对是不对?”

世家党羽对这位新帝本没有太多的忌惮,但自从他悄无声息灭了慕亲王满门又获得南境站队之后,众人也不得不蛰伏起来,不太敢在明面上跟圣上硬来,毕竟一个对两朝亲王都能手起刀落的主,谁知道放自己身上会发生什么?

袁敏贵后知后觉,这会儿生出了一脑门的冷汗,赶紧连声道:“对对对,袁某在此多谢迟大人救命之恩,改日在下必携家眷登门道谢。”

338

暖阁的帘子被掀起之后又落下,粟柔很快地从外面迈步进来,唯恐吹进一片风雪,她紧着小步到傅诗淇身边,低声道:“启禀陛下,殿外吏部侍郎徐大人求见。”

傅诗淇拿着笔的手一顿,眉头紧接着就皱起来了:“让他在家停职反省,还往朕面前凑,刚贬了一个吏部尚书,他们整个吏部都想卸任不成。”

粟柔躬下身子道:“陛下,徐大人似乎不是为了宗大人的事来的,属下看他身边还站着个没见过的陌生面孔。”粟柔眼睛转了转,“那人瞧着是副书生模样,彬彬有礼的,衣袍华贵艳丽,稍稍一动便金光粼粼。”她压低声音,“看上去有钱得很,而且,不像是大成人。”

傅诗淇向她看去一眼,明白了她话里的意思,他撂下笔,说:“宣徐大人进来。”末了又加了句,“只宣他一个。”

粟柔应了声是,便转身出了暖阁。

不一会儿,满身风雪的徐在仁进来了,他在门口站着掸干净了身上的雪渣,这才进了殿门,对面前人拜道:“罪臣参见陛下。”

“朕停你的职,是让你好好反省,你倒是反省到朕眼前来了。”傅诗淇的声音比这外头的天还冷些,“看来当初朕应该把你禁足才是。”

“陛下恕罪。”徐在仁跪伏在地上,“大敌当前,战事和局势都变幻莫测,臣怕多耽搁一刻,便又要生出新的乱子。”

“徐大人这话口气不小。”傅诗淇拿起了一张奏折来看,甚是心不在焉地道,“朕且听听,徐大人有何高见。”

“陛下。”徐在仁跪直了身子,双手扣在胸前,道,“微臣想向陛下请职,作为使臣出使金赤,接替户部侍郎大人曦玄之位。”

傅诗淇面容登时冷了下来,说道:“今日早朝上大半的官员都在逼朕派曦玄至西莨大营接管前线,现在人刚散清净,你又来游说,”傅诗淇拿手中的奏折指着他,一字一句,“徐景和,你是真以为朕不会杀你。”

徐在仁合手拜道:“陛下,臣此意并非是要逼派曦玄大人接主帅之位,臣只是想做一个替补,甚至是一个退路,以备不时之需。眼下战事吃紧,虽西北远在京城千万里之外,但大成国门却近在辽人面前,天下兴亡匹夫尚且有责,何况朝臣?每个人都应该去到自己该待的位子上,臣只是个没什么本事的文臣,唯一能为陛下解忧的不过这点嘴皮子功夫和在众学子之间的绵薄声量。倘若有一天曦玄真要离开金赤去往前线,使臣这个位置不能空缺,吏部掌管的是满朝文臣,臣自认为有这个份量去接替他的位置,保大成和金赤建邦不破。”

他说得字字恳切,傅诗淇看了他半晌,语气比方才缓和了些,说道:“徐大人年纪大了,穿越半个中原走这一遭,身体上若吃不消,那才是我大成的损失。出使之事,不若交给朝中年轻臣子来得妥帖。”

徐在仁直言道:“微臣知道陛下心中有哪些人选,梁衍秋梁大人是极富盛名的才子,又是梁家的二公子,的确很适宜做接替的使臣。”徐在仁话音一转,“但他梁家和岳家联姻,岳扶英岳将军如今是他的家主,岳将军驻守南境,递的又是主张不战的折子,陛下若要派梁大人出使,也要考虑南境那边的感受。”

傅诗淇微微一顿,徐在仁这话倒是说到点子上了,他未置可否,徐在仁便接着往下说:“自先前臣于太和殿酿下大错之后,陛下宽宥,一直未对臣降下问罪诏书,臣便明白陛下留臣还有用处,臣斗胆猜测,”徐在仁低下身子,“陛下留臣到今天,这使臣的位置其实陛下早已经想好了。”

“放肆。”傅诗淇冷言道,“你敢揣测圣意。”

“陛下明鉴。”徐在仁被斥责后立刻伏身在地,叩首道,“臣揣测圣意,是为了不再忤逆圣意。臣无家族背景,便不会有世家宗亲横插一杠,微臣身后唯有天下众学子的赤胆忠心,臣愿为大成和陛下效犬马之劳。”

*

玄鸟在殿外左等右等,就是不见人出来,也不见里面再有任何的通传,他几次想拉着粟柔恳切一番,请她去里面再行通报,但又知道于礼不合,最后只能自己站在一旁干着急。

终于又等了会儿,暖阁的帘子被掀开,徐在仁从里面走了出来,玄鸟赶忙冲他指指自己,谁知徐在仁露出个无可奈何的表情,对着玄鸟微微摇了摇头。

待徐在仁走近了,玄鸟迎上去问:“陛下没允?”

“没说答应,也没说不答应。”徐在仁拿手帕擦拭了一下方才在暖阁里被逼出来的额头上的汗,“陛下说乏了,要回去休息,让我回去再等传诏。”

玄鸟急道:“那我呢?”

徐在仁看他一眼:“我跟陛下提了,他说不见。”

玄鸟张口结舌,抬眼看了看暖阁那紧闭的门帘,不敢相信如今近在咫尺,他跟傅诗淇竟是连面都见不上,然后他干脆不管不顾地在殿外喊了起来:“臣金赤国国师玄献求见陛下!”

在暖阁内起身到一半的傅诗淇一愣,闻言皱了皱眉,问搀扶着他的玉湘道:“这个一点礼数都不讲,在朕的门前大喊大叫的人,就是粟柔刚刚说的那个书生脸?”

玉湘低头答:“回陛下,是他。”

“撵出去。”傅诗淇眉头皱出了几道深深的纹路,没好气地道,“不成体统。”

“是。”玉湘向傅诗淇行了礼,便转身出了暖阁,玄鸟见有人出来了,以为是傅诗淇终于派人来召见自己,便欢喜地往跟前凑,不想却见对方向旁边的侍卫招了招手,简短道,“陛下有旨,此人殿前失仪,撵出宫门。”

侍卫们应道:“是。”

然后一左一右抓起玄鸟的袖子就把人往外拖,玄鸟登时大惊,怎么也没料到会是如今这般局面,他手脚乱动地挣扎,身后的徐在仁也帮他拦着侍卫的拉扯,一片混乱里,玄鸟口不择言地大喊起来:“陛下!白晏所率西莨军遭遇突袭时恰逢沙暴,金赤迦关之战大败辽军时亦有沙暴乍临,包——你给我放开!包括辽垣山!金赤观星官观得气象,西莨军于辽垣山一役,西莨王所率军队也在山中遭遇了强烈沙暴,陛下!”玄鸟扯着嗓子喊,喊得声音都要劈了,跟半个疯子差不多,活了快一千岁也没被逼成过这副模样,“沙暴在随着辽人的进攻跟着他们走!这一战有诈啊!陛——”

暖阁的门帘再一次地被撩开了,粟柔站在门口,原封不动重复陛下的原话道:“国师几岁了,吵吵闹闹成什么样子。”

玄鸟喊:“陛下若是再不见我,我不止吵吵闹闹,我还哭哭啼啼——”

被打断的粟柔只能被迫太高了些音量,把被玄鸟打断的话补全:“进来。”

*

玄鸟眼下再没了进宫时那般欢快的步子和最初抵京时的欢呼雀跃,他一步一步谨小慎微地迈进暖阁,看到的是站在台阶之上背对着大殿的背影。

他叩首跪拜下去,伏在皇宫冰冷的地面上,说道:“臣金赤国国师玄献拜见陛下,陛下万岁。”

高台之上的人没有应声,而是缓缓迈开步子从台阶上走了下来,那双脚一步步迈至玄鸟的眼前,然后有一只手托住了他的臂弯。

傅诗淇柔和地道:“国师请起。”

玄鸟上一次听到这个声音还是在数十年前,凡间几十年于天庭不过短促一瞬,可他如今入了凡尘,身在红尘中,却也当真是深深体会了一把何为恍若隔世,他被那双手托着抬起头,从那人云龙金纹的皇袍一寸寸望上去,终于和眼前的人四目相对。

「叫你偷喝我的酒。」成毅把九天玄鸟揽在袖口,手掌心把整只鸟都包裹住了,一个院子的金翅鸟全都醉得东倒西歪,就剩下个九天玄鸟还能勉勉强强劈个叉,成毅连连摇头,给他指雪地里的脚印,「你看看,这一溜就是你走的,乖乖,你都走成蛇形了呀,哈哈哈哈。」

「这世间的仇恨从未停止,一旦有了开头,便会代代延绵下去。」成毅站在离泽宫的山上往下望,和他说,「这是钟灵寺自己的仇,你得让他们自己报。」

「好啦好啦,不要吵。」成毅站在离泽宫一群豆包中间,扬了扬手让大家安静,「这首《汉宫秋》大家如何理解都没有对错之分,我是想告诉大家,无论何时,无论对何事,坚守本心即可。」

九天玄鸟眨眨眼,仿佛两世便在这刹那间汇聚又消散,眼前人走来的这一路,都交汇在了如今的眉眼愁思间。

风霜压他二十年。

傅诗淇在和他对视的瞬间,托着玄鸟衣袖的手莫名收紧了几分,他蹙眉着想,有些怪。

玄鸟在这当口里起了身,又唤了他一声:“陛下。”

很怪,傅诗淇有些莫名地想,为何恍如故人。

“你这次抵京与他见面,万万要注意。”玄鸟想起临出发前曦玄的嘱咐,他当时浑不在意地问:“注意什么?”

“身份,还有立场。”曦玄说,“如今你是金赤的国师,他是大成的陛下,各自立场不同,言辞要谨慎,更不要失了礼数,不然事情还没谈妥,你就先被逐出去了。”

殿下啊殿下,九天玄鸟汗颜着想,我今日要是听了你的,不在这殿外撒泼打滚,我是根本连面都见不上。不过现在见是见上了,但好像金赤的脸也被我给丢尽了。

就在九天玄鸟发愣这当口,又听傅诗淇向旁人命了一句:“赐座吧。”

九天玄鸟回过神来,赶忙谢恩道:“微臣多谢陛下。”

傅诗淇似乎是觉他有趣,眼里也难得带了些笑意,说道:“现在国师到了朕跟前,倒是比方才规矩老实得多。”

九天玄鸟被说得不大好意思:“刚刚言辞是急了些……在下实在是羞愧,陛下就别取笑臣了。”

傅诗淇笑了笑,并未继续这场寒暄,而是直截了当地道:“刚刚国师所言与辽军之战所遇沙暴之事,朕愿闻其详。”

玄鸟没有接着傅诗淇的话往下说,转言道:“臣斗胆猜测,陛下没有直接应允徐大人做出使金赤的使臣,并不是因为徐大人不合适,而是陛下还没想好要不要再派使臣去往金赤。”

傅诗淇的笑意慢慢地隐在嘴角,眼底露出了几分难以察觉的寒意来,玄鸟继续说:“大成与金赤的盟约还没谈妥,谁也没有料到战场上会变成如今这般局面,眼下金赤与大成皆是捉襟见肘,陛下想要中止谈判,也是情理之中。”

傅诗淇嘴角扯出了一个皮笑肉不笑的弧度,对此未置可否,玄鸟又说:“但金赤想给陛下一个双赢的选择。”

“哦?”傅诗淇眉峰动了动,他往后一靠,看起来好整以暇,慢悠悠地道,“国师请讲。”

玄鸟正襟危坐,说道:“陛下,金赤靠着老国师与辽国的盟约相安无事了四朝,但辽国与大成这些年却没少有过摩擦,甚至可以说是常年累月打出来的老对手,辽国什么样,大成可谓是再清楚不过,辽国此番兵力犹如神助,大成节节败退,却也败得太离奇了些。”

“朕听闻辽国最新上任一位将军,在战场上可谓是战无不胜,时势造英雄,”傅诗淇说,“也许就是金赤和辽国相安无事这些年,大成又没跟辽国真刀真枪的拼过,才放任他们养出了一头老虎。一位出色的主帅足够影响半壁战局,大成也不会因此而找借口推脱自己的惨败。”

“这位辽国将军的确神勇,但是陛下,”玄鸟略微停顿片刻,似乎是在斟酌措辞,“沙暴也确是在随着辽军的脚步走。陛下也许会认为臣在以怪力乱神之说来推演此次的成辽之战,但实际上,臣确实……”

傅诗淇看向他:“国师到底想说什么。”

玄鸟斟酌一番,还是说道:“有些事乃我金赤机密,本不该说与陛下,但眼下辽人铁蹄已经快要踏破金赤百姓的家门,臣冒死,在此对陛下直言。”玄鸟合起衣袖对高阶之上的傅诗淇拱了拱手,说道,“陛下该知晓金赤上一任老国师因为救过辽国先主的性命而致使两国签署了长达超过百年的停战协议,次举也一度成为美谈,但实际上辽赤停战的根本并不源自于救人,而是金赤老国师以一己之力镇压着辽国内部的一个阵眼。”

傅诗淇神色一凛,想起早前自己起兵造反,为大成改朝换代,亦是借了老国师之死的东风。他突然没来由的心下一凉,想道,会不会这一切是有人早早就计划好的一盘棋。

若果真如此,那他甚至是整个大成,早就在别人的棋盘之上了。

玄鸟道:“之后老国师病逝,也再无任何法术可以封印辽国之阵,所以老国师刚一逝世,辽国便片刻都不等的与金赤开战。”

傅诗淇皱眉道:“你是说这场沙暴和老国师先前所封印的阵眼有关。”

“是,”玄鸟说,“但老国师至死也没说出阵眼所在方位,以及他镇压的究竟是什么。”

傅诗淇问:“为何?”

“停战协议。这是辽国的条件,他们彼此用法术宣了不可打破的誓言,金赤除去老国师之外,没有任何人知晓。”

傅诗淇不解道:“所以那个阵眼只能封住老国师一生的时间,此非长久之计,这买卖也太不划算了些。”

“因为金赤国有知更鸟巫祝预言,在老国师逝世之后,世上将有一位新君名主出现,不是镇阵,而是会破辽人此阵,保后世代代太平。”玄鸟说道,“所以老国师所做的,不过是用自己的命拖延到这位新君将临。”

这世上总是会有这样的赤子之心,他们一生都活在永夜里,倒在黎明前的刹那。他只是一个楔子,用来承接黑夜与黎明来临前的那段暗无天日,之后天光破晓,他便也抱尘而去。

傅诗淇没有太多的停顿,他近乎于冷漠地说道:“金赤老国师的故事十分令人动容,但这种怪力乱神的故事,朕从很小就不听了。”他问,“所以国师想和朕谈的双赢到底是什么。”

“陛下,金赤愿为大成解沙暴之忧。”玄鸟从袖中取出诏书,双手奉上道,“金赤女皇将亲自领兵出征,找到阵眼和沙暴源头,终止辽国的肆意妄为。”

“微臣坚信,此时那个能破辽人之阵的明君已经出现了。”玄鸟字字恳切,“陛下能用十七年从临安一步步走到如今的王位上,又何尝不能再从脚下的京城一路北伐至辽关。”

傅诗淇微微攥紧了袖口,却仍然对此一言不发。

他想到自己原先对曦玄说的那些话,辽垣山的三万将士和西莨王,还有死在大定连尸首都找不到的照春,他们都是要回家的。

多少的大成人葬身在那里,那些都是他的子民。

傅诗淇缓缓闭上了眼,玄鸟一字一句道:“陛下,打过去吧,统一整个北境,让百姓不再受战乱之苦,从此不再有成辽之争,而只有一个大成。”

339

京城的雪在傍晚时分终于停了,但等用过了晚膳便又下起了雨,从淅淅沥沥渐渐成了瓢泼之势,雨水沿着皇城的屋檐滴滴答答地落下来,把原本金碧辉煌的宫殿映衬在了一片浓重的阴影里,仿佛将宫殿楼宇映成了一片颓丧的废墟。

傅诗淇站在檐下看雨,粟柔从后面给他披了一件厚实的袍子,那双手绕到身前给他系长袍的带子的时候,傅诗淇恍惚了一下,眨了眨眼,才意识到眼前的人是谁。

粟柔看到了他的表情,便问:“陛下怎么了?”

傅诗淇缓缓阖上了眼,整个世界便只剩下了雨声,他说:“朕想起照春了。”

入了夜之后傅诗淇发起了高热,他原先的那场病就一直没养好,之后边关传来的战事一变再变,他强撑了这些时日,直到今天终于混着心病把原本积攒的病根全都勾了起来。许是他发现自己无论怎么推演都终究绕不过曦玄这一环,这让他如梦初醒的意识到,哪怕如今他已是九五至尊,万人之上,却也仍然护不住想护的那一个人。

他这一场病来得如山倒,可时局却不许他就这么倒下去。

提点头顶大雨拎着药箱跑进福宁殿的时候,殿外还跪着兵部的几位大臣,西北的战事拖不得,他们得在这里连夜等着,等陛下什么时候下了诏,定了领军西北大营的人选,便要第一时间马不停蹄地发往边关前线。

提点给傅诗淇连扎了几针,针针见血,黑血汩汩的往外冒,期间傅诗淇咳了几声,有血沿着唇角溢出来,提点赶忙拿起手帕为他擦了,却又有新的血不断被他呕出来。

傅诗淇闭紧嘴唇,把提点的手帕拦住了,他攥住提点的手腕,低声命道:“去殿外候着。”

提点心下一紧,眼神担忧而急切:“陛下得赶快让臣为您把脉开方才行,这身子万万拖不得……”

傅诗淇手上又用了些力气,他摇摇头:“听话,去殿外。”

提点的口张了又张,最终还是无奈地在傅诗淇脚下磕了个头,拎起药箱出去了。

曦玄来的时候傅诗淇已经烧糊涂了,他的喉咙像被刀尖一寸一寸割过,让他发出来的只有沙哑的气音,殿外的雨仿佛一直延伸到了他的床铺和梦境里,将他整个人都浸透在一片潮湿的沼泽中,如何挣扎都挣扎不出。

曦玄在一旁叫了他几声,就只看到傅诗淇眼皮下的眼球来回来去的转,像是正在梦里挣扎,曦玄把他整个人抱在怀里,傅诗淇剧烈震颤着醒来,脸上淌满了惊魂未定的泪痕。

“陛下做梦了。”曦玄轻声说,将掌心熨贴在他的脸庞,就这样把眼泪都擦拭干净了,他手上带着的热度捂热了傅诗淇的脸颊,傅诗淇半梦半醒,病怏怏地应了一声。

他们在前一日破天荒的吵过一场,就为了西北主帅的位置。

曦玄早一日为傅诗淇带来了白晏失踪的战报,但傅诗淇手上的那枚棋子仍然悬而未决,曦玄深知眼下唯一可用的只剩下自己一个人,奈何傅诗淇只是摇头。

“当棋盘上你只能落下那一子的时候,便是必输之局。”傅诗淇眉眼的病气很重,他昏昏沉沉,撑着自己的额头说,“小玄,我们现在没有选择,这说明是敌人在引诱着我们往这条路上走。”

仿佛背后有一双手在操纵着这个棋盘,甚至是操纵着所有人,走向他想让对方去到的位置。

如果真有这样一双手,这是怎样可怕的一个人,傅诗淇根本不敢细想。

最终两人的争辩徒劳无果,他们各持己见不欢而散,等第二日到了朝堂上,傅诗淇又被满朝百官一起逼迫。

即便是他再死拽着不肯松手,他也明白,其实他已经没有了选择。

所以傅诗淇在睁眼看到曦玄时便开始流泪,泪一滴一滴砸下来,像是根本流淌不完的一条河。

他整个人颓唐地倒在曦玄的怀里,望着黑洞一般的床帐顶,眼神空洞地说:“这世间的因果业报我本是不信的,因为上天总是待我凉薄,但这几天我总在想,我杀慕亲王一家的时候,照春是不是就在大定,就在辽人的军帐里,这是不是我的业果。

“我的业果报应在了她的身上,那会不会又落在你的身上。

“小玄,我真的错了。”傅诗淇痛苦得连眉毛都拧在了一起,眉心的褶皱像是一道烙不平的疤,他说,“你明白的,我不能失去你。”

曦玄将他抱得很紧,一字一句地告诉他:“陛下,我不会离开你。”

“但我总是觉得,”傅诗淇揽住了他的后颈,将自己埋得很深,“我留不住你。”

曦玄在傅诗淇的这句话里仿佛回到了若干年前天庭的太子殿,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当初他的那一份不安和彷徨,终究还是沿着两人的纠葛和爱憎,传向了他的爱人。

如今的轮回转世如同当初二人的镜中倒影,样子是一模一样的,却被映成了完全相反的方向。

“你总说要跳出去看,可我悟不透这六道五行,我眼前能看到的只有我们的这十几年,只有闹饥荒时候手中的那一把米,我只能用这么一颗凡夫俗子的心去爱你,小玄。”傅诗淇用尽全身的力气抱着他,在曦玄的怀里无声地淌下眼泪,“我再没有更多了,我跳不出这红尘。”

世间的红尘业果如尘、如沙砾、如顽石,最终累成了拔地而起的山,因果诘问着他,业障缠绕着他,让他走不出这座大山。

“好了,好了,阿瑶,我知道的。”曦玄很耐心地拢着他的后心,拍在他后背的每一下都像羽毛一样的轻,他低下头去吻他的侧颈,又把脸贴在他的颈弯,在这阵冰冷的潮湿里带着些缠绵与爱人温存,低声地说道,“我什么也不要你给我,你已经走出那么远了,是不是。”曦玄轻轻地拍他,说,“我的陛下是最勇敢的,再等一等。”他说,“再等一等,风雪就快要过去了。”

在傅诗淇沉沉地睡去之后,曦玄摘掉了那块厚重的面具,他俯下身轻而又轻地吻过爱人的脸颊,然后拿起傅诗淇落在一旁的袍子,罩在身上,起身走向了殿外。

整座大殿都是昏暗而寂静的,地板上映出朦胧一块影子,他再轻的脚步声也在这殿内荡起了回音。曦玄将殿门口的那盏蜡烛点燃,不一会儿殿门就被粟柔打开了,粟柔低着身子向殿内的人行礼,叩拜道:“参见陛下。”

曦玄将手里的诏书透过门缝交给她,冲着外面兵部的几位大人扬了扬下巴,粟柔便明白了他的意思,接过诏书后转身紧走几步,将东西递给了兵部侍郎任如卉。

几位大臣显然是在这深夜里站得久了,肩头都落上了一层霜,任如卉一双冻得发红的手接过诏书,和身边几位兵部官员一同对着殿门的方向下跪叩首,曦玄隐在了浓重的阴影里,只抬起衣袖无声地冲他们扬了两下,然后任如卉几人便头也不回地闯进了身后的瓢泼大雨中。

曦玄在傅诗淇床边守了他半夜,最后临近天色破晓才终于离开,他临走时从傅诗淇的枕边抽走了龙彻,傅诗淇似有所感,从一片昏沉里挣扎出来片刻,费力地撑起眼皮,却也只看到了一道模糊的背影。

他的手冲着那背影离去的方向,在虚空里无力地抓了抓,最终他什么也没有抓到,手便失重一般地坠下去了。

那双皓腕跌落在床沿,又被窗外泻进来的光映亮,仿佛一条躺在池塘里的流淌着的月影,只在黑夜闪烁刹那,最终消散在黎明前的曙光里,再瞧不见了。

339

西北边关从雪变成了下刀子,曦玄迎着风和冰雹赶了一路,最终和京城发去西北的诏书同时到达了戌南营。

戌南营先前损失惨重,最初的三万大军只剩下了眼下的三千人,辽军原本想一举歼没戌南营,奈何几次三番进攻最终都还是没啃下来,戌南营原是西莨军的悍部,最擅长打的就是反击战,但在辽军频繁猛烈的攻势下也已经略显颓势。

曦玄掀开戌南营主帅军帐的时候,洪其政刚刚接到辽军攻来的战报,他一回身看到仿佛从天而降的这位新任西莨统帅,一时间还有些发愣。

“久仰洪老将军大名,眼下时局紧迫,后生便一切从简,先不与将军寒暄了。”曦玄向洪其政抱拳行礼,将当作是拜过,然后直接道,“敢问这一仗将军想怎么打。”

“小将军。”洪其政不知该如何称呼曦玄,最终还是选择了一个最为稳妥的,之后便和他解释道,“辽军从北面岬胡关而来,我们占据有利地形,易守难攻,可以打迂回战术。”

曦玄摇头:“我军六天打了四场仗,此时已经是身心俱疲了,洪将军这出迂回战怕溜的不是敌军,而是西莨自己人。”

“将军。”其实在洪其政的眼里曦玄和一个毛头小子没有太多的分别,只不过眼下老王爷战死,世子生死不明,白家就剩下了这么个独苗,他也没法跟对方用太硬的语气,只好尝试着耐心解释道,“我们的弟兄只剩下两千人了,人数少,就打不了强攻,你也说了,眼下大家是身心俱疲,如此就更没办法面对面的打,那样的话我们先前怕是根本撑不到小将军来,早就全军覆没了。”

“老将军稍安勿躁。”军帐外是不断响起的号角和军队整装待发的响动,在这样肃杀的氛围里,曦玄没有任何的急切,语调也是温和从容的,甚至对眼前这个已经疲惫不堪的主帅还带了些宽慰的意思,“我方才来的路上已经叫我的随从去侦查了,所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他们现在人是打来了,但粮队我们却没有看到。”

曦玄平静地道:“老将军,眼下来的这一部根本不是他们的主力作战部队,他们只是来探路的。”

曦玄把洪其政的沙盘推演用小棍一一推倒了,说道:“他们唯一的作用就是趁着戌南营这边再而衰三而竭时扰乱我们的军心,之后大军再至,便可将所剩的戌南营残部一举收入囊中。”

“什么!”洪其政大惊,旋即反应迅速,一把抽出刀刃,说道,“还请小将军快快上马,将军请放心,臣等必定送您突围,戌南营所剩两千兵马,誓死捍卫将军性命。”

“洪将军。”曦玄按住了他的刀柄,“听我把话说完,我们的援军马上就到了。”

洪其政的脸上闪过了一瞬间的空白,像是在再三的变故里已经缓不过神来,一时间没能明白曦玄的意思,曦玄遂继续道:“我在出发前便向东南峡关燕回营发去了求援,就在我赶来的这一路,他们也已经出发了,若顺利,此时距我们不过百里。”

曦玄话音未落,程启添从帐外跑了进来,洪其政的一双眼睛猛然瞪亮了,欣喜似狂般地喊道:“启添?!”

“报大统帅、将军!”程启添抱拳而拜,说道,“臣率二公子求援信奔赴燕回营,不负使命,燕回营两万大军已至。”

这时又一只手掀开了军帐的帘子,燕回营的主帅燕南雀歪头走了进来,她对着帐内的三人露齿一笑:“哟各位,挺热闹啊,都活着呐?”

洪其政眼眶通红,向着程启添和燕南雀展臂抱了过去,一时间泪流满面。

随后,三人一同转身向曦玄拜道:“戌南营,燕回营在此,听从大统帅调配。”

“也就来了三千人。”曦玄立起了沙盘上的一只小旗,“吞了他们。”

*

今夜边关的月出奇的圆,沙暴过去了,整片夜空一片云也没有,月光亮得诡谲。

曦玄从腰间抽出龙彻的时候,洪其政神色一凛,道:“统帅这是作甚,一会儿的仗还请统帅在营中坐镇,我们两营誓死保卫统帅安全。”

“老将军,我这个统帅并非只动动嘴皮子,让将士们在前线拼杀,而自己龟缩在军帐里。”曦玄从袖口里取出原先白晏让程启添为他冒死送来的兵符,“兄长早在恙山崖之战时便托付心腹将兵符交予我手,也许我此时在你眼中还不是一个合格的主将,但是将军,白家的儿郎只要活着便会为家国流尽最后一滴血,这是我们的誓言。”他说着,又对程启添命道,“把游龙弓给我。”

洪其政张口,又被曦玄打断道:“让你的兵卸下重甲待在山上,燕回营的炮火我们得省着点用,现在我们占据山头有利地形,以高打低,先上弓弩和抛石机。燕回营驱前锋,分两路包抄。”

“是。”燕南雀先抱拳应了,然后在和洪其政擦肩而过的时候撞了撞他,玩笑道,“老洪,这些日子憋屈死了吧,别他爹的犯愣了,想那么多不如来痛痛快快打一仗。”

就在几人说话间,辽军进攻的号角猛然吹响,无数铁蹄奔腾而来,在山间卷起重重回音。

涅钦领着三千辽军悍然而至,辽人的利器是廓尔喀弯刀和狼牙棒,在贴身近战时能又快又利地割开对方的喉咙,而只要在十步之内,狼牙棒都能将对方砸得脑浆横流。

燕回营的将士冲在最前面,所有人轻甲赴敌,一支长戟横空突刺,在辽人的弯刀够不到的地方将敌军一枪穿胸。

曦玄从马背上一跃而下,这一跳跃出五步开外,长剑顺着辽人的脖子抹过去,双刃连砍了数十人,血染透了他的铠甲,沿着铠甲的纹路和缝隙一路蜿蜒而下,随着他的动作甩起了层层血花。

洪其政一样在阵中杀红了眼,他的剑刃已经被血浸透了,沿着剑身滑落至剑柄,洪其政将虎口缠着的白布咬得更紧,粘腻的血水也丝毫没让他拿剑的手打滑。

山间隐密而密集的弓箭连续不断的射出去,以强攻之势从外往内地打得辽军措手不及又节节败退。

戌南营被辽军这块阴霾笼罩了太久,如今终于畅快淋漓地打了这一场,在暗夜过去之后,天际亮起了第一抹光亮,天光乍现时,如神龛开解,金纹勾勒云边,山间的那张游龙弓被骤然拉开,面具背后的那双眼睛亮得犹如白昼。

曦玄一弦拉破,带着火星的利箭破空穿云而去,在空中窜起一道火舌,那箭仿佛长了眼睛,穿过沙场众人,带着千斤重的利道,直直射入了涅钦的头骨。

“轰”的一声,辽人首领被一箭射穿脑袋,火舌窜起,沿着他的甲胄一路燃起火光,就这样整个人都淹没在了火里。

一时间辽军惊骇四处奔逃,被击得溃不成军。眼看辽军已剩不足百人,程启添满脸血地跑到曦玄身边,问道:“统帅,还追吗?”

“追,不追放着他们回大营报信吗。”曦玄将弓放下,重新持起龙彻,眼睛眨都不眨,“辽军是怎么打的,我们就怎么打回去,自愿受降者收作俘虏,其余人等,一律诛杀。”

340

“这一战打得漂亮!”洪其政威风凛凛地掀开营帐,笑得如沐春风,辽军的阴霾终于破开了一道缝,眼下西莨军势如破竹,终于久违地拿下了一场大胜。

曦玄将适才飞溅到面具上的血全都擦干净了,站到沙盘前,说道:“两万多人屠个三千人没什么可高兴的,接下来的辽人大军才是真正的一场硬仗。”他将沙盘上的小旗子立起来,“两万辽军之师,和我们的西莨两营,得硬碰硬地打一场了。”

燕南雀很是轻快地掀帐进来,说道:“报统帅,俘了辽军十几个,统帅打算怎么处置。”

曦玄抬头:“带上来一个军衔最高的,我要问话。”

几名部下很快就拎上来一个被五花大绑的辽兵,辽兵的头盔和护身甲都已经被卸了,一头的小辫子暴露在外面,连带着前面的胡须都编了个不短不长的辫子。

曦玄走到他身前看了看,说:“胡须和长发是你们的战绩,你杀了不少西莨军。”

辽兵冷哼一声:“我的战功不足为奇,我们的哥达鲁将军屠了你们两个营,他的腰间挂满了你们西莨将士的头骨,那是我们的勋章。”

他刚说完,就被一旁的洪其政飞起一脚,他被踹倒在地,啐出一口血沫,连带着吐出了两口断牙,洪其政这一脚踢得很,把这辽兵踢得半张脸颊都凹陷下去了,又被一旁的西莨军拖拽起来,在曦玄面前重新跪好。

曦玄问:“你们攻打大成,是以大成探子弑君之名,既然辽王都死了,现在是谁在指挥作战?”

辽兵说道:“辽王从不领兵,我们的军队只听从国师的调派。”

“国师。”曦玄皱起眉头,“攻打金赤也是你们国师的命令?”

辽兵对此供认不讳:“金赤有我们需要的粮食和领地,还有数不清的金银财宝和坤泽,我们要掳他们的地,抢他们的财,睡他们的——”

砰的一声,辽人被燕南雀一脚踹出了好几米,她指沟上戴着三道利刃凸起,一下又一下冲着小兵猛砸下去,血浸了小兵的半张脸,曦玄拦了一下:“好了,再打下去就说不了话了,我还没问完。”

燕南雀这才收了手,把小兵丢在了地上,旁边堆了一滩血。

曦玄又问:“你们攻打金赤,要夺地夺资源,还要夺人。”

“不包括人。”辽人将头发甩在后面,满脸都是血,口中的血不断往外溢,他还在咧着嘴笑,笑得狰狞而可怖,“我们说要睡他们的坤泽,可没说要留金赤人性命。”

曦玄心下一凛,明白自己先前当真猜得不错,辽国的打法就是要将金赤灭族。这到底是因为什么,是为的那个阵眼不再被封印,还是另有因由。

“大旱趋使你们不得不打出去,但你们如今的战力已经不单单是为了糊口保命了。”曦玄说,“如此大的阵仗都是你们国师以一己之力挑起的争端,而你们竟然也听从国师的调派,他非一国君主,怎会有如此大的权利。”

“君权神授!”满脸是血的辽人此时已经有些癫狂了,他大喊时嘴中喷出血沫,曦玄厌恶地往后退了两步,“我们的国师就是授予君主之位的天神,他是众皇子的老师,是辽王的心腹,就连我们不败将军、草原上不落的太阳,也只听从他的派遣,我们的国师寿与天齐,比肩神明!”

洪其政冷漠地评价道:“一群装神弄鬼跳大绳的。”

曦玄问完了所有问题,一眼都不想再多看这辽人,挥了挥手便让人把那辽兵拖下去了,辽兵一边被拖走,一边嘴里还不断地喊:“哥达鲁将军的部队马上就要来了,我们辽军的马蹄会踏碎你们的头颅,我们连杀西莨两帅,也要杀掉西莨王的小儿子。”他狰狞地笑着,目不转睛地看着曦玄,“哥达鲁会撕下你的面具,把你的头颅吊在马刀上唱响战歌——”

“老子现在就把你的头割下来!”洪其政“噌”的一声亮出剑刃,却被曦玄拦下了,曦玄看着辽兵被拖着渐渐远去的身影,若有所思道:“老将军,事情恐怕不太妙。”

洪其政立刻道:“统帅,如何不对?”

“我是和京城的诏书一起到的,我到的时候,他们已经攻上来了。”曦玄看向洪其政,“但这个辽人为何知道西北大营新主帅到任之事,而且他还认得我,这可是我第一次和辽军交战。”

洪其政蓦地一愣,随即炸起了一后背的冷汗:“统帅,这怕是有……”

燕南雀接道:“内奸啊。”

洪其政思量半晌:“眼下揪出内奸恐怕来不及,辽人大军将至,我们还是得把眼前这一仗打完再说。”

辽人马上两万大军压境,这一场硬仗挺不过去,别说揪出内奸,他们自己就不用活了。

“既然已经暴露了,不如我们就顺势而为。”曦玄将小旗插在沙盘上的几个位置,燕南雀看了便道:“统帅是要引他们入三向峡关口,这样就将他们的队伍打散了,而后再在狭道内瓮中捉鳖。”

“正是如此。”曦玄点头,“就由我这个新来的主帅做这个活靶子,把他们分别引向三关。”

洪其政不解:“分别?你一个人,如何分别引出三条路。”

“他们只知道新来的西莨统帅戴着面具,而人人都可以戴面具。”曦玄说,“所以人人都可以是大统帅。”

341

洪其政和燕南雀与曦玄兵分三路,各自都穿上了曦玄的衣服,戴上了同他大差不差的面具。

眼下月明星稀,夜幕低垂,在一片空旷寂寥的山谷中,乍起了群群飞鸟——从北向的远方,辽人的铁蹄声由远及近,源源不断地传来。

几位主帅策马而起,向着辽军直面迎敌,燕南雀引着一路辽军逼向西面的山外关,山外关进了山道便徒然变窄,燕南雀做了个盖子,在山道外直接将辽军堵进了狭道内。

洪其政自东面向辽军杀过去,只听“嗵”的一声,冲天炮的火光点燃了半个夜空,霎时间炸飞了洪其政面前的大半辽军。

燕南雀抬眼看向夜空,手间挽出一道凌厉的剑光,在辽人脖子上一抹,喉管的血喷薄而出,她笑道:“洪其政这老小子,多久没碰到大炮了,这么迫不及待就开火。”

程启添领一队兵马直插中路,成了中间横空出世的一杠,彻底割裂了四散的辽军,令他们跑出去就没了回头路,没机会再汇集为一体。

而北面岬胡关曦玄只带了一小队人马,几乎是单枪匹马和哥达鲁正面相对。那小二百人远比不上哥达鲁所率的辽军悍部凶猛,曦玄被打得连连败退,他丢兵弃甲,策马落荒而逃,哥达鲁隐在头盔里的眼睛眯了起来,举起廓尔喀弯刀直指曦玄的狼狈的背影,喊道:“追上他!我要砍下他的头颅,挂在我的腰间,用他的头骨做我最得意的勋章!”

辽人的锁链被曦玄一一斩开,他逃往峪口,然后像兔子一样地蹿了进去,瞬间不见了身影。

哥达鲁紧随其后,穷追不舍,马蹄如风般地追掠过去,刀锋蹭着曦玄的侧颈堪堪擦过,曦玄自马背往后仰,后背几乎与马背相贴,之后腾空而起,在马背上方侧身翻滚而过,稳稳落在了地上。

哥达鲁牵着马,在曦玄的周身来来回回地走,含笑扫视着他,带着厚重的口音说道:“大成人,你的身手很漂亮。”他的语气充满了赞许,但目光却极其轻佻,“我喜欢身手漂亮的猎物,这样的游猎最有意思。”

曦玄并未回应哥达鲁只字片语,他从腰间抽出龙彻,飞身向哥达鲁砍去,哥达鲁的廓尔喀弯刀锃然出鞘,在曦玄的面具上映出一道寒光,剑刃与刀刃相抵着划过,发出“锵——”的一声刺耳铮鸣。

哥达鲁粗壮的手臂别住了曦玄的脖子,将他的喉咙狠狠扼住,就在刀尖马上要刺破那条脖颈的刹那,曦玄一个翻身转起,连带着哥达鲁也身不由己的被他甩在半空翻转半周,曦玄脚尖轻踏在哥达鲁的刀身,身子一转,两条腿便拧在了哥达鲁的脖间,哥达鲁力大无穷,一把将曦玄挣飞出去,曦玄拽住他的刀尖将自己甩了回去,接着剑锋一转,龙彻长刃就这样措不及防地直直插进了哥达鲁的喉咙。

哥达鲁如同死鱼一般挣扎、浑身颤抖,曦玄抽出龙彻时,被血飞溅了半张脸,之后将龙彻在手中一挽,横刃扫过,哥达鲁的头颅就这样掉了下来。

山间开始接连不断地亮起火把,最终从星星点点到连成了一条线。哥达鲁身后追随着的辽军此时才顾得上抬头仔细地看,发现山间站满了西莨军,如同天上的星星一般,密密麻麻。

紧接着,箭如雨一般的落下,穿透了一个又一个辽人的胸膛,山石接连不断地砸下去,将外沿的兵碾成了肉泥,抛石机砸下去的石头裹满了石油,哥达鲁的军队被摁死在了山间,毫无还手的余地,等石头都抛得差不多了,曦玄站在山上,手扬起又落下,命道:“放火。”

火焰如浪,滚起滔天巨焰,瞬间将山间的整条狭路连城了火海。火海中的人如鬼影,张牙舞爪,扭曲挣扎着连连哀嚎,最终在漫长的焚烧过后,全都化作了具具干尸焦土。

这把火映在每一个西莨军的眼睛里,火烧了多久,他们就看了多久。

在西北,家家户户的孩子都吟诵过一首小诗,那个时候白纪和白晏都去了军营,窗外是从塞北飘来的雪,冬天冷极了,黎榕把曦玄拥在厚实的氅袄里,一句一句教着他念: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

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行道迟迟,载渴载饥。

我心伤悲,莫知我哀。」

雪簌簌落进火海里,火星又被风卷到天上,雪和火交相辉映,仿佛是人的灵魂碎片在火中飞舞。山间两侧,众战士垂泪而立,终以血泪告慰魂灵。西莨人的仇,终究会由西莨人自己来报。

342

自曦玄奔赴战场之后就再没有于深夜回过太和殿,傅诗淇的高热烧了两天,第三天他的身体终于渐渐好转,在和众大臣议事过后,一个人跑到后花园的湖心亭上,支了把椅子钓太液池里的锦鲤。

粟柔在旁边给他端着茶,说:“陛下喝茶。”傅诗淇一动不动,如老僧入定一般,只说道:“钓鱼的时候是不能动的,不然惊了窝子,什么都钓不上来。”

于是粟柔便问:“陛下,您真要钓锦鲤?”

“钓。”傅诗淇闭着眼,慢慢悠悠的,“当然是真钓。”

粟柔说:“那属下要吩咐御膳房今日这鱼怎么吃?”

傅诗淇眼睛撑开了一条缝,拿不解风情的眼神看着她:“钓鱼的乐趣在于钓,不在于吃,你先前在临安编那么多花绳,送的那些公子哥儿你一个个都要嫁吗?”

不料粟柔一脸欣喜地反问:“可以吗?”

“……”傅诗淇没料到这一句,很是无奈地道,“当然不可以,你离朕远些,叽叽喳喳的把鱼都吵走了。”

于是粟柔挪了挪,挪出了五步的距离静静候着。

傅诗淇这一坐就坐到了日薄西山,在天边残阳即将散尽的时候,宫门眼看要落锁,却突然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然后就听外面有一声大喊:“边关急报——报陛下——”

宫门轰然打开,发出一阵震天动地的声响,那小官沿着中轴线一路跑进殿门,穿过太和殿,又往乾清宫,纵贯整个皇宫,一路跑一路喊,皇城上空不断地回荡着那声音:

“边关急报——”

“报陛下——”

“边关大捷——”

“西莨戌南营、燕回营连退辽军两万人——”

“边——关——大——捷——”

傅诗淇在池边昏昏欲睡,突然手腕间剧烈地抖了抖。

“陛下!”粟柔在一旁悄声地喊他,“咬钩了。”

傅诗淇猛然睁开了眼睛。

343

“咬钩了。”

说话的人话音里带着笑意,他的帐内熏满了特质的香料,带着些苦涩的椿木味。

辽国国师在接到前线两万人马全军覆没的战报后并没有一丝惊讶,反倒是带着笑意说了这么一句话。

一旁的三皇子不解,问道:“老师,你是说大成人咬钩了,还是我们?”

“当然是大成,三殿下。”辽国国师又点燃了一根香,手持三柱插进了一旁的香炉里,“我十几年精心谋划布局,撒下的这张网,就是为了接下来的这场仗,我要吃的可不是大成的几万军队,就那一个人便够了。”

小皇子从他这句话里琢磨出意思:“你拿哥达鲁将军去做饵。”

“不不不,我亲爱的小皇子,话可不能这么说。”辽国国师抚摸过小皇子的头顶,“哥达鲁要是有足够的本事,便能够吞下西莨人的两万军马,可他死了,这就只能说明他无能,他也只配做个饵。”

“成大事者从不抱怨条件,时势造英雄,看看我们不落的太阳,”他转身向身边人望去,“他便是最好的证明。”

对方看着他,似乎是有些不理解:“你造了这么大的一个局,就为了抓这一个人。”

“他可不是什么普通的人。”辽国国师的嘴角荡起笑意,“我要断大成的命脉,再断他们千万年的气运。”

他的手轻轻拂过那位不败将军的脸庞,说道:“该收网了,将军,这一战得由你亲自去。”

344

暖阁里站着兵部的几位大臣,傅诗淇站在沙盘前,听他们复盘岬胡关一役,沈铎最后讲完,忍不住赞许了一句:“统帅这一战赢得干脆利落,在我方几乎没有什么损失的情况下将敌军悉数剿灭,连扫两万大军,我们已经很久没赢过这么痛快的仗了。”

傅诗淇皱着眉,从接到捷报之后神色就一直紧绷着,任如卉注意到了,便在一旁问道:“陛下是在忧虑什么?”

傅诗淇问:“他们现在行军路线是往哪一方?”

“回陛下。”任如卉回道,“统帅率戌南营和燕回营往东北,但是把交战线西北部的晏北营和淮西营撤调回了大成北境。”

“这是最稳妥的办法,金赤那边迦关已经破了,再往下是赤边峪口。”兵部郎中叶岭接着说,赤边峪口是大成和金赤的交线,换言之破了赤边峪口就是破了大成东北的边境,“统帅是以进为退,眼下的调兵全都是死守边境了。”

傅诗淇微微点头,这也确是他原先所设想的,战线绝不可以再拉长,哪怕就跟家门口打迂回战,硬生生地耗着他们,也不能再被辽军遛着赶羊一样地往辽国深处跑了。

思及此,傅诗淇突然想起一事:“西莨大统帅打的这两场战役,可有遭遇沙暴?”

几人对他这问题摸不着头脑,来回对视了一圈后,任如卉回道:“禀陛下,未曾。”

傅诗淇脸色一下褪成了煞白。

345

金赤都城的驿站如今很是萧瑟,除了曦玄留下的几位以童蒙为首的亲信,驿馆里几乎再看不到其他人。

童蒙在驿馆楼下的面摊前凑合对付了一碗清汤寡水的白面,临回房间时,一转身却在身后的石砖墙面上看到了大成人用来传递消息的特殊记号,他神色一变,接着便转身向窄巷里面走了进去。

他还未及看清来人,便身手极快的自袖中掏出短匕,飞快过招几下后,对方被他的刀刃抵着脖子,反身压在了墙上。

“哎哎哎,大哥饶命,饶命,我是咱大成自己人,敛王殿下派我来报信的!”小旗大喊,“你不信你看我的信物,”他说着举起手,手腕上吊着一小块金镶玉,上面刻着一个「岚」字,他又喊,“还有敛王殿下递给曦玄先生的信函。”

“敛王?”童蒙稍稍松了一寸,但仍旧犹疑道,“前朝皇子敛王?”他说完,刀又更近一寸地比划在了小旗的喉咙边,“前朝的人,我怎么知道你们有没有叛变?”

自从他在沙暴里走了两天,九死一生地到达金赤后,对身边人便杯弓蛇影,总是疑神疑鬼看谁都像内鬼,小旗被刀尖吓得大喊:“大哥大哥!要不你先看看那信函呢?我们敛王殿下可是收了你们主子的求援信才大老远赶来的,他还救了个人。”

“救人?”童蒙脸色微变,“谁?”

“好像,好像是叫……什么青……”小旗喊了起来,“哦对对对,琢青!”

童蒙大惊:“青哥还活着?!”他立马松开了小旗,“把信函给我。”

那刀刃蹭着小旗的侧脸擦了过去,小旗惊魂未定,哆哆嗦嗦地把信函递了上去,童蒙没有任何停顿就把信拆开了,小旗欲言又止,想说这是给你主子的,你是不是问过了再拆比较好,但看了看童蒙的短匕,最后还是把话咽了回去。

童蒙在信函上扫过,冷汗一下就下来了:“恙山崖那不是辽国深部吗?青哥跟敛王进了辽国深部的群山?”他看着信又问,“这信里写的「炉底」又是什么?”

“这小的哪知道。”小旗一脸茫然,又被童蒙扫过来的眼神吓了一激灵,然后绞尽脑汁地开始想,“好像听你们那位小哥说,他是听辽兵说的。”

童蒙将信看到了底,发现比起求援,这封信更像是单纯的传递情报,他思忖片刻,问:“他们后方可有支援?”

“撒子支援哦。”小旗挠挠头,“西南守陵军一群老胳膊老腿,就几个年轻的还都闹着拉帮结派要夺权,能去的顶多一千来号人,还跟路上呢,估么着得走半个月吧。”

“半个月?”童蒙气得怒火中烧,“那他娘的黄花菜都凉了!”他说完转身就走,小旗在他身后紧步追:“大哥,你干啥去?”

“你来晚了,我们公子走得急,两日前就去前线了。”童蒙说,“我把信给他送到西莨大营去。”

“啥子?”小旗目瞪口呆,“他去前线干啥子?”

童蒙看傻子一样看他:“还能是干什么,领兵打仗!”他一步跃进驿站,从怀里掏出块碎银拍在前台,“老板,要匹快马。”

346

一条荒无人烟的偏僻马道上,横陈着一条尸身,小旗被割断了喉咙,又仿佛是不死心地拽着谁,被马拖行了数里,最终被甩在了一旁,石头和沙砾硌过他的脸,把他的脸都割平了,再辩认不出身份,只隐约看到手腕处系着一小块金镶玉,也渐渐地被风沙掩埋进土里。

赤边峪口驻守的西莨大营门口远远的有两匹快马疾驰而来,只听飞驰在前面的那人大喊道:“童蒙有信函呈报大统帅!!童蒙求见大统帅——”

军帐内正和几位主帅议事的曦玄抬起头,帐外闯进来一个亲兵,报道:“禀统帅,门口有两位说是您的亲信,从金赤来递消息的。”

曦玄略微一顿,随后点点头:“带他们进来。”

童蒙和另一位亲兵掀开军帐走进来的时候把几位主帅吓了一跳,二人浑身是血,半张脸都被染得又黑又红,看着十分狼狈,他们抱拳向曦玄跪拜道:“属下参见统帅。”

曦玄把他俩扶起来,问童蒙:“怎么回事?”

“回统帅,属下在金赤收到敛王信函,便马不停蹄赶往西莨大营,万没想到路上遇到了辽人,我们和那送信的小旗与辽人一行殊死搏斗,他为了让我们送出信函,自己却……”童蒙死死咬住牙关,别过头去。

曦玄拍了拍他的肩膀,对二人说道:“辛苦了。”然后接过信函来,和几位主帅一起看上面的字。

信上写得没头没尾,只一句要和琢青带人进入辽内北部群山,请求西莨军支援。

“恙山崖当初连世子都没打过去,我们眼下能派谁。”洪其政看了那信便说,“他们一行不足百人,去那边干什么?”

信上只写了北部群山,但洪老一提世子和恙山崖,程启添这会儿立马想起一事:“统帅,先前青哥去救世子的时候,在荒漠客栈内听到埋伏的那帮辽军说,什么什么……通往「炉底」的路,青哥他们会不会是去探路了?”

“炉底?”曦玄眉心死死皱了起来,突然涌上来一股非常不好的预感,他转身对童蒙还欲再问,却听到外面猝然响起的惊天动地般的号角声。

一位亲兵破开大帐,大喊道:“报统帅,主帅!辽、辽军突袭!来了三、三万大军!”

曦玄反应很快,他收起信函,说道:“派兵增援恙山崖一事之后再议,眼下当务之急是守国门,还是那句话,若是任何主帅遭遇不测,兵行全局,西莨死守边境线。”

几位主帅齐声应道:“是!”

*

辽军大营里,最凶悍的尖沙部和他的主帅还没有出击,那位不败将军和国师并立在营帐内,自国师的那颗琉璃球里看远方的战局。

“我们的阵型又被打乱了,他和他的父亲与兄长都不同,他并不冲动,走的每一步都像是在棋盘上落子,”那将军说,“比起将领,他更像是个谋士,我不喜欢这样的打法。”

“你是狮子,所以由我来行棋对弈,你来冲锋陷阵,”辽国国师从背后揽过他的肩膀,两人在大帐前并肩而立,眼前是渐渐开始飞舞起来的黄沙,他说道,“我的整个棋盘就是为了吃掉今日这一子,他是我费劲数十年的心思捕捞的大鱼,我们牺牲了多少的人就是为了今天,那些性命和血债,都是要算在他的身上的。”国师说,“去吧将军,我要活的。”

*

“操!沙暴又他爹的来了!”燕南雀破口大骂,这对西莨军犹如阴影一般的沙暴,已经成了他们的一块心病,她转身对后边的队伍喊,“注意隐蔽!”

一时间劲风折木,飞沙走石,黄沙迷了所有人的眼睛,让行军彻底失去了方向。

洪其政带的兵冲在最前面,直接被沙暴卷飞起来,刮得人仰马翻。

曦玄疾驰于阵中,勒紧缰绳,马蹄高扬而起,他于马背上腾出一只手来,在空中画出三道符咒,之后手腕一翻,那三道符咒便分往三个方向飞去。

洪其政在地上狼狈不堪地滚过几圈,满身的黄土,像刚从沙子里被刨出来的,他脚腕还埋在沙里,就大喊:“妈的,咱西莨军当真是有菩萨庇佑,这他娘沙暴里也能站住脚了?”

回过神来的还有燕南雀,她扬起手中的剑刃,大喊道:“沙暴对我们不起作用了,将士们,干翻那帮龟孙子!”

347

曦玄在一片混沌里找寻着被打散的队伍,看到了从沙子里狼狈挣出来的童蒙和另一个和他一起从金赤来的亲兵。

“统帅。”童蒙咳嗽不止,恍惚着问,“其他人呢。”

“还不知道,可能都被刚刚的沙暴冲散了。”曦玄说,大批人马不在他这里,他仍然只率了一小队轻骑,这会儿在沙海里像鱼下了大海一样的不好找。

“统帅,那边有人!”那亲兵突然往一个方向指。

曦玄回身去看,又听那亲兵猝然说道:“你看到你兄长的尸身了吗。”

曦玄转过身,他反应奇快,龙彻瞬间出鞘,“锃”的一声,在剑刃相抵的瞬间,那亲兵的剑被龙彻劈断,曦玄的剑尖刺入对方小腹时,只听“噗——”的一声,童蒙手中的短匕整根没入了曦玄的后背,刀尖由后往前穿透了他的前胸。

眼前风云变幻,曦玄的胸口顷刻间血流如注,童蒙在曦玄身后,接口道:“他被狮子咬得七零八碎,被丢在了深山里。”他笑了起来,“而我们是你的抬棺人。”

胸口剧烈的疼痛甚至令曦玄开始控制不住的痉挛,那把短匕上淬了毒,曦玄能感觉到除了刀伤本身,自己体内的所有灵脉法力都在闭合,毒液封住了他体内不断翻涌的灵力,最终那如泉眼般不断涌出的蓬勃灵力慢慢干涸,直到化成了一滩死水。

曦玄张了张口,喷出了一股黑血,他从亲兵身体里拔出龙彻,剑光凌空一闪,转身划破了童蒙的喉咙。

童蒙对着曦玄笑,血一股又一股的喷涌出来,但他还是在笑,冬岭和易霖都死于他手,唯一可惜的就是易霖跑得太快了,他补了好几箭,却还是让他强撑着一口气,撑到了边关大营,不然大成的边境早就破了。

曦玄的法术和灵力被封之后,原本被压制住的沙暴重新翻涌起来,西莨军被冲得四散而去,再一次迷失在了漫天黄沙里。

曦玄脸上被冥火灼烧过的旧伤开始泛起火辣辣的疼,仿佛那股火又生生在脸上燃了起来,又仿佛那火从未消失过,就这样经年累月从里到外地焚烧着他,曦玄疼得手抖成了筛子,硬咬着后槽牙,把童蒙的短匕从后边拔了出来,霎时间血四处飞溅,灵力如决堤一般外泄而出。

眼前的沙暴卷成了龙卷风,以毁天灭地之势席卷而来,“轰”的一声,曦玄在沙暴中被卷至半空,而就在这时,沙暴中隐约出现了身影,曦玄眯着眼费力去看,只看到了一个戴着铁头鬼面的将军。

那将军的剑刃劈头而来,剑刃仿佛带起千层巨浪,曦玄抬剑去挡,龙彻霎那间被一剑劈飞了出去,他又吐出一口血,整个人失重一般砸落在了地上,层层黄沙包裹着他,让他像身入沼泽一般的深陷进去。对方看他已至临秋末了,也不再多加折磨,便只一扬手,接着,一张密布着咒文卷着金边的大网从天而下,如捕鱼一般,将曦玄牢牢罩在了网中。

一直如阴霾般笼罩在他头顶的那段辽垣山的风雪,终于彻底淹没了他。

*

前一日傍晚刚刚传来边关捷报,第二天的朝堂之上百官便又开始了争论不休。

袁敏贵手持朝板出列,直言道:“陛下,如此一来曦玄便算是正式接过了西莨军主帅的职位,既如此,他在朝中便算不得文臣,那他在户部的职位是不是就该重新计议了。”

陶时不满道:“曦玄大人在前线杀敌,袁大人倒是忙不迭地惦记上人家的那点官饷,人家为家国大义,你眼前就只有朝堂上的这点利益吗。”

“大人这话就不对了,礼部最是讲规矩的地方,我们也算是职责所在,”袁敏贵慢条斯理地道,“怎么陶大人你这话说的,倒像是我袁某以权谋私呢。”

迟彦在一旁劝道:“陶大人,袁大人的担忧也不无道理。曦玄大人隶属户部,如今又掌管西北边防,户部是每年为军队批银子和军粮的地方,他两边都把持着,”他说着,往皇座高台上傅诗淇的方向拱手一拜,“那要不要皇位也给他白家来坐一坐?”

“放肆!”傅诗淇摔了手中的奏折,瞬间满朝噤声,群臣俯身而跪道:“陛下息怒。”

“你们……”傅诗淇刚欲开口说什么,喉咙却突兀地翻滚了两下,他紧皱起眉头,想把那阵没来由翻涌上来的腥甜压下去,不想却是愈压愈烈,之后便觉心口一痛,剧痛之下他再压不住,“噗”的一声吐出一大口血来。

“陛下!”

“陛下这是怎么了!”

“陛下!陛下倒下去了!!”

“陛下——”

348

赤边峪口的瞭望塔矗立在滚滚黄沙里,瞭望塔上站着守塔的西莨兵,他往东南方向望去,突然喊了起来:“东南!东南方向——”

那小兵欣喜若狂:“东南大营前来支援了,我们定能守——”东南大营首领策马在队伍最前方,只见他拉开弓,一支箭卷着疾风而来,直直穿透了瞭望塔小兵的胸膛,小兵像是还没回过神来,从口中不断噗噗冒出血,愣愣地补全了后半句,“能守住……”

“砰”的一声,瞭望塔上的士兵应声倒地。

东南大军策马扬鞭,如潮水一般倾覆而上,三路大军卷在沙暴之中混战,东南大营从后方发起攻势,刀刀没入西莨士兵的后背,刺透了他们的胸膛。

原本和前方辽军在沙暴中打迂回战打得虽然吃力,但也仍然处于压制方的西莨军瞬间腹背受敌,以大厦倾颓之势,一时间崩得溃不成军,只一眨眼的功夫,便被两军人马前后吞没。

*

辽军大胜回营时,沙地上又唱响了辽人的战歌,不败的将军被辽军簇拥着,他不再只是一个英雄,而成为了一种象征甚至是图腾。

辽国国师振臂高呼:“我们辽人不落的太阳——战神将军!”

下面的辽兵万人呼和,齐齐高喊道:

“战神!”

“战神!”

“战神!”

辽军的大喊声如惊涛骇浪,声势浩若山崩,仿佛要刺破九霄,震碎苍穹。

*

地下的水牢阴冷刺骨,血迹从一间间牢房的地上流出来,染红了整片的砖瓦,之后又浸透了每一寸砖和缝隙,石墙上的门一打开,便是扑面而来的血腥气。

“你们在外面等着。”辽国国师低声命道,身后的几个随从和狱卒便一起躬着身子退下了。

水牢的门被打开时发出一阵令人牙酸的响动,国师用手掩着口鼻,像是闻不惯这股味道。

他走到水牢内最深的那一间,这间牢房四面八方都被笼罩进了符咒墙里,他伸出手一挥,符咒便裂开了一道缝隙。

牢房里的人似有所感,微微抬起了头,冥火的燎伤占据了他大半张脸,他眼下失了法力,再没办法遮住那些痕迹半分,他的两个手臂被钉子扎穿了,身上捆着层层锁链,将他绑在木桩上丁点动弹不得。

“为何你我二人相见时,你总是如此狼狈模样呢,”辽国国师如此说着,步步迈近,从阴影里缓缓走了出来,终于露出了全容,“太子殿下。”

曦玄看清了来人的真面目,剧烈挣动起来,浑身的铁锁链都哗啦作响。

他几乎要将牙齿咬碎,从牙缝间挤出来两个字:

“柏、麟!”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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