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
她睡下时,已近破晓。
周围很静,但又不那么静。她可以清楚地听见身边人平缓的呼吸、户外嘶哑的虫鸣,以及守夜人的火堆偶尔迸发出的哔剥的火星子。这与皇宫的夜晚大相径庭,令她不由得回忆起小时候——该说是更小的时候的事情。那时她一个人就在内苑坐拥一座大寝殿,仆从很多,有资格入内侍候的很少。侍女们跣足往来,能在空旷的宫殿里踩出回音。
那时她能做的事不多,或说是皇女生来就被夺走了干活的权利,她们生来高人一等,发明一套套妨人妨己的繁文缛节。一开始她作画,画花、画树、画门口学舌的鹦鹉——可不能画人,有一回她照着一个眉清目秀的下人描了幅像,后来便再没见过那人。画图时她才觉察到无边无际的皇宫实在很小,她够得着的那些画面、那些花鸟虫鱼,竟禁不住一轮四季的更替。寒来暑往、斗转星移,窗口的那枝老梅刚显露出一点令她饶有兴致的颓败来,又立刻斫了换成新的,今日送来的新炭里,兴许还有它的骨殖。春有百花秋有月,看久了也着实乏味。
画腻了她又去糟蹋那些藏书。若论资历,它们比她大好几轮,不少已残缺了。她趴在锦灰堆里,被陈腐的气息包裹着,仿佛围了一票儿皓首穷经的老儒,她只当无聊打发时间。这些书里,她最喜《孙子兵法》,阅后时常对着庭院出神,心想那些通、挂、支、隘、险、远之地,不知比起这些太湖石又是何等的雄伟壮观呢?
唯有鸿信皇兄回来时是她最高兴的日子。她有一把银质的小匕首,从皇兄走的那日起,她就每天用匕首在桌子底下刻一道——唯有那里查房的姑姑注意不到。一列三十划,等摸到了第三列第三道,她准会抛下读到开头的书、撇下画了一半的画,一路从西宫闯到东宫。别看她平时窝在宫里,跑起来轻盈得宛若一头珍珠鸟,谁也拦不住。她小时候同皇兄住在一起,对地形再熟悉不过,轻而易举地绕开面目狰狞的守卫,溜进太子寝宫。
然后她看见了凤凰。
太子殿比她的还大、还空,且暗,没有夜明珠,连梁上的长明灯也不点一盏。上官鸿信跪坐在地板中央,长袍滚滚。日影斜照,贯穿了半个大殿,那是唯一的光。其实有光的不止这一处,她的眼里只有皇兄,才觉得分外亮堂。
这样算来,皇兄的眼里大约只有文书,要不然这么晦暗的光线下,他怎么入神到连多了一人都不知道?
她在黑暗中静立了一会儿,绕到上官鸿信背后看他的脚踝。
皇兄的脚踝生得最好看,骨肉匀亭,左脚踝骨与胫骨的连接处有一个针扎般的小红点,仿佛雪原底下的新芽。她年纪小、个子矮,轻易就将人们藏的拙纳于眼底,瘦骨嶙峋的是下人的、骨肉一色的是皇妃娘娘的、两个皱巴巴的核桃是父皇的……她又嫌自己的小不玲珑,怎么看怎么像两团白馒头,实在沾不上好看的边。
她幼时溺水,被成人及腰高的池水没顶,双脚陷于万千红粉骷髅堆成的淤泥。挣扎间,她成了一株飘摇的水草,吐出的气泡混合着水流冲出的白沫,似云。水面就是她的天穹,善飞的鸟也脱逃不得。然后她抓住了一个人的脚踝,踝骨边有一颗红痣,她看得分明。那人有力的手一把拎住她的背心,带她飞出了天外。
她喝了一肚皮水,万幸意识尚还清醒。她看见十一岁的皇兄正在找鞋袜,不住呛咳,一身的狼狈。水池刚好到他的胸口。贵妃娘娘的丫鬟领着近卫刚刚赶到,池边衣鬓飘香、莺啼燕啭,没人愿冒打湿裙裾的风险救一个命悬一线的小女孩。
后来她时常在梦中重温旧日故景,又不断尖叫哭醒。她含泪摇醒皇兄问为什么要救她,却得来睡意朦胧的一句:她从没掉进池子里。
于是她意识到那可能只是一个过于逼真的梦。可那种胸腔被冰冷的水灼烧、眼睛被黑暗刺伤的回忆是何等清晰。她想争辩,但皇兄轻拍着她的背,安抚她。她安静下来,慢慢地,身边的呼吸重新平稳绵长。只有那枚小痣像一颗红色的萤火虫,在眼前盘旋一夜。
长大些后,她学会了所有大人都掌握的狡狯伎俩——遗忘。也许那并非遗忘,只是让某些记忆变得无足轻重,再找借口将之驱逐出境。她开始相信那真的只是一个梦,代价是与日俱减的好奇心与注意力;而作为后遗症,她变得极其惧怕水,并时常发现自己无意识地盯着上官鸿信的脚踝看。
因此她现在有些烦躁。日薄西山,已经到了不点灯就会摔跤的时刻,上官鸿信还是只借着一方手帕大小的光,专注地批阅文书。太暗了。她难耐地变换着站姿,左脚换到右脚,右脚又换到左脚。这样要她怎么看得清那颗痣是消失了,还是借了少年拔节生长的光而愈发醒目?
其结果是她踩到自己的衣角,一个趔趄,这才如愿让上官鸿信注意到她的存在。
上官鸿信惊讶地转过头,见一双眼睛在黑暗中闪闪发光,正幽幽地盯着自己,吓了一跳。“霓裳?”他揉着眼睛,从地上起来,膝关节发出些微轻响。
“太暗啦,皇兄。”
上官鸿信从善如流,叫来下人掌灯——不是鲸油熬制的宫灯,是传闻中民间用的蜡烛。
她好奇地凑近了看,立刻被那股劣质的油烟味熏得直犯恶心,不禁埋怨:“哥,为什么不点长明灯呀?难得回来一趟,又搞得乌烟瘴气。”
皇兄道:“我微服私访,宫外头的百姓都点这种灯。”
“是吗……”她狐疑地点头,心里盘算从自己的宫里掏几颗最大的夜明珠送来,“那改明儿我也点了试试。”
她知道只有这样说,上官鸿信才会欢喜、继而微笑。她很早就发觉,他们的确互相深爱着,那只是情感的部分;思维上也的确有着南山与东海的断层,血缘反倒成了相看两厌的祸首。为此她特地总结了一套金科玉律,其一曰:礼尚往来,意思是要互相取悦。大人所说“体谅”,不正是无法体验共情后的下下策吗?
皇兄果然舒了眉,招她上前。“我的小妹又长高啦,”他用手比划着她头顶,堪堪到肩膀,上回碰面才到腰际。他暗暗比较起自己十三四岁时的长势,似乎没那么喜人,老人家说得很对,女孩儿确实比男孩儿要早熟。“我给你带了翩地流行的凤头履,”他低头苦恼道,“想不到你个子窜得飞快,大概穿不了。”
她一眼瞥见上官鸿信长袍底下鼓起一个方块,旋即跑过去抢走。那是一只锦盒,装着一对大红大绿的绣鞋,她凝视了好一会儿才换上。“多谢皇兄!”她甜丝丝、脆生生地说。
他们同时松了口气。
大概是她过去太过明目张胆,上官鸿信竟将那炙热的目光误解成少女对外物的向往,是以每回离京都会为她搜罗各地好看的绣鞋丝履,她看在眼里但从不点破。谁要听那番难堪的剖白?默默承情才符合他们之间如履春冰的关系,直接表达爱意则是一件绝难启齿的羞耻事。
皇兄留她用了饭,多说了会儿话。其实各宫的精馔大同小异,在上官鸿信的注视下她还是多扒了几口,伪装出胃口大开的模样;倘若他留个心眼问问接辇的下人,便会知道公主府里已多久没有生过火了。
她几乎一走出上官鸿信的视线就脱下了鞋。确实不合脚,她小心翼翼地一路捧着回去,妥帖地收进一只鸡翅木的柜子。柜子里排满了大大小小、五彩斑斓的绣鞋,有些她穿了好一段时间,有些只穿了一次就永远尘封。陪同的丫鬟是新来的,奉姑姑之命紧盯着她,生怕她再溜走,看到此景瑟缩了一下。
确实有些妖异。
大千世界,谁不是?
她含笑召那姑娘过来,命她把夜明珠和长明灯全收走,换成最普通的蜡油。
灯影幢幢,形同鬼魅。
此举的后果在一个月又三天,也就是距上官鸿信上一回离开十天后才体现出来。
那是一个明媚的秋日,管家突然跑来同她说屋里那盆西府海棠死了,并将其归因于光照不够,因为自打宫里换了蜡烛照明后她就很少吩咐点灯了。
她觉得又吃惊又好笑,骤来的热风刮得树叶飒飒乱响,像嘲讽。那就扔了,还能怎样?难不成给它立个冢?管家看见她的脸色,诺诺地准备退开,又被她叫住,说,物尽其用,把根挖出来,随便做一件小玩意儿吧。挥挥手,又接着拾起狼毫,一看——耽搁太久,皴笔干成了焦笔。
有些东西活着的时候很美,死也要死得其所。
那株海棠最后成了一枚小小的朱白文印,过软的材质雕着繁复的花纹。她瞧了半天,不知留什么落款,干脆根据前年春天的画刻了两蕊海棠花,那是它生前最绚烂的模样。
又过了三个月零十天,匕首留下的划痕刻满了一张桌子,她于是改在矮凳底下记数。养心殿忽传消息:父皇身子不好了,传令所有皇亲皇嗣进宫听命。事发突然,她有些发懵,连圣旨都忘了接,心想:鸿信皇兄还在平乱呀?
母后薨后,她少有机会见到父皇。为君者雨露均沾,分到她头上就只剩杯水车薪,若说整个孩提时代都与上官鸿信相依为命也不为过。但上官鸿信不同,他是嫡长子,又比她早出生几年,提起父皇时总带着她不理解的爱慕与憧憬——也许就是在那几年,多舛国运榨干了硬汉皇帝的全部柔情。
屋里密不透风,燃着浓郁的药香,她逐一审视围绕在病榻周围的人的神情,头晕目眩。人人都在算计,那是超出她认知范围的东西。打翻的颜料也构不成如此光怪陆离的图景。
老皇帝听到响动,缓缓抬起沉重的眼皮,浑浊的双眼在锁住她的一瞬流光溢彩。“是鸿信回来了吗?”他哑着嗓子一叠声地唤,竭力直起上身,一旁偷偷抹泪的公公忙上前搭手,“快,快……快过来让我看看!”
她和上官鸿信一样,极肖母,认错也是难免。她的兄弟姐妹们无声凝睇着她,她曾在某一年的秋猎时从无首的狼群中看到过类似的眼神,那是觊觎与窥探、野心与恐惧共同滋生的剧毒,此刻正通过目光涂抹在她身上。他们后退一步,默契地让出一个圈。
她沉默着上前,握住父皇的手。父皇的手干枯而有力,她的手年轻却柔弱,反被紧紧团在掌心里。那是她第一次这么近地直面死亡,生命力肉眼可见地从这具躯壳里流失,凹陷的太阳穴边青筋毕露,像一具骷髅。
“鸿信……鸿信,你回来了……你回来了……”骷髅喃喃道,大颗泪水打在没有衣物遮挡的、布满老人斑的干瘪皮肤上。
那是什么样的感情?她绝望地想,又该怎样回应?她仿佛这段亲情中的外来者,一无所知,又不忍拂逆一个老人的回光返照,只得紧咬牙关,不发出一点声音。老太监于事无补地拭着泪,他已跟随父皇四十余年。
坚墙无形地树立在她与上官鸿信之间。
次日,上官鸿信终于从翩地赶回,正好迎来先皇遗诏。
鸿历元年,太子上官鸿信即皇帝位,称雁王,封霓裳公主为羽国唯一的长公主。
(中)
跟新王一道回京的,还有一名绿衣书生。
服丧后,她照例直奔太子殿,谁知已人去楼空;这才想起雁王业已登基,又径直转去朱雀宫。在那里她第一次遇见了万军无兵策天凤。最初,她是这样形容这个人的:他像是一川冰,暗流与冻层无休止地搏斗着,期待一次一劳永逸的爆发。谁也不知汪洋深处还潜藏着汹涌的矛盾,行人只会被它坚实可靠的外表引诱、蒙蔽,直到某个早春它毫无征兆地碎成岛屿状的浮冰,尖锐且磅礴地冲垮一切边界。
然而她毕竟没有那么强烈的戒心,上官鸿信说无妨,她就照办,哪怕是当着生人的面将先皇下诏当日的场景事无巨细、和盘托出。她听见皇兄毕恭毕敬地喊那个书生“师尊”,短暂地蒙了一下,怀疑自己是被接踵而来的杂务冲昏了头。
策天凤的声音很细,像薄冰裂开的声音。这个念头只一闪而过,随即被更大的冲击所震慑,夭折在脑海中。
他说:“提防雉亲王。”
“谁?”她拔高了声音,不可思议,她印象中的这位皇叔满脑子只有吃喝玩乐,去年还新娶了房漂亮妃子,“他都半截入土的人了,还壮心不已?”
策天凤不答,抿起嘴,一双薄唇像刀锋。
上官鸿信罕见地没有理睬她,问:“羽国国丧三年,若逢新王继位,四十九日后可召各封地诸侯来谒,她——会布下何种杀局?”
“天赐良机,她若坐失,今后也不必再见我了。”策天凤说,语气带着无由的倨傲,“这四十九日你能做什么,细细向我说明。”
“是。”
“等一下、等一下!”她跳到皇兄与策天凤中间,拉住上官鸿信孝服的袖口,“父皇驾崩,皇兄你没赶上他的最后一面……不再去看看他吗?”
“羽国的雁王没有多余的时间用来感伤。”策天凤漠然道,“人死灯灭,公主请节哀。”
她顿时对他怒目而视。
“小妹,”上官鸿信矮下身,悄悄说,“别担心。等处理好师尊这里的事,我马上就去。”他放在她肩上的手很稳,另一只手垂在腰际,紧紧捏着一件玉器,那是羽国皇族及冠时用的小冕。以后会有人替他戴上,只不是他最敬爱、最憧憬的父皇。
鸿信皇兄不在才短短几个月,一切都乱套了。
她鼻子突然一酸,扭头跑出了殿外,半路上被策天凤迆逦的衣服后摆绊了一下,害得泪水未能如期收进眼眶,啪嗒一声砸在地上,晕成斑驳的泥点。
那夜她睡得极不安稳,报丧鸟老在外头叫唤;半夜还下起了雨,雷声隆隆。半梦半醒间她听到守卫交班的声音,睁眼一条青色人影从窗前飘过去。她连忙起身,裹了斗篷、揣好手炉、套上靴子,静悄悄地摸到皇陵。靠外围的坡上起了座新坟,摆着新鲜的贡品。雨霁天青,雁王靠着石碑睡着,身上披着一件大氅,头上撑着一把纸伞。她蹑手蹑脚地解开系着竹柄与树枝的绿丝带,把伞面抖干,摆在皇兄身边的地上,又把手炉塞进他怀里。
据说天明守陵人巡山时,意外发现了现任羽国之主,身边还伴着一把伞、一块炉。
策国师新官上任第一天就气晕了丞相大人,还气得户、礼、刑三部尚书下朝就掼家什,从此朝中各员对其避之不及——这些八卦,她还是后来从入宫小聚的各地郡主、官家小姐口中得知的。
“原来他这么厉害呀。”她笑,故意把牌喂给了雉地的郡主,“哎呀呀,是我输了!”她懊恼道,“行吧,喏,这些你拿去——别急,看我最后一把赢回来!”
结果到散宴她也没有赢。不知哪个长舌的侍女同王府的人讲了,害皇兄以为她因此不高兴,特地过来关心。
“没呀。”她眨巴着眼睛,“策先生只说要我把这些东西交给郡主,又没说怎么给。皇兄你看,我还从御史大夫的千金手里赢了两把金泥扇面、一个珐琅鼻烟壶,唔……就送给策先生当彩头吧!”
上官鸿信显然并不明白前日还跟师尊势同水火的小妹为何态度转变得如此之快,只得挠头,并将其归因于少女情绪的多变。别多心——两者虽暂时同仇敌忾,矛盾仍旧一触即发。
起先她只是搬了板凳过来听课,害一大批教坊的女官和太学的先生失了业。策天凤睁一眼闭一眼,并不驱赶她,她也就雾里观花地听了下去。策天凤讲得挺浅,她一个门外汉也能懂个七七八八,但再深入就不能了,尤其是他老是让人“用思考代替发问”;鸿信皇兄却真能举一反三,得出鞭辟入里的见解来,害她总以为这对师徒私底下其实还有一套交流模式,要不然“假道伐虢”这短短四字,又怎值得他们争论半宿?她醒来时上官鸿信还在写策论,废纸散了一地,策天凤在一旁看书。夜深人静,连厨娘都睡下了,她打了个哈欠,披上衣服做了三碗水果羹。她不会削皮,只会拿刨子刨,色香俱不全;倘若他们知道这道菜的工序,恐怕连最后一项实用功能都不齐备了。她深思熟虑后干脆把凶器丢出窗外,毁尸灭迹。谁知那刨子隔日就被策天凤捡到,接缝里还残存着果皮。上官鸿信面色发青,没说什么;但此后她再想进御膳房,还未到门口就齐齐跪了一排御厨,不说话,只看着她默默垂泪。
得。
她拂袖而去,此后在家闭门造车、誓要一雪前耻,结果不出半月,公主府的厨房就走了水,连带着波及了一些厢房,最后还得抱着枕头被子敲响了雁王寝宫的大门,央求皇兄收留。
“小妹呀……”上官鸿信穿着单衣,无奈地扶着额头。策先生暂居隔壁客房,探出头来问询,见又是她闯祸,缩了回去。
她嘿嘿地笑,十分赧然的样子。
她缠着皇兄,原是为免策天凤逼得他太狠。有时候她会看着皇兄骨节分明的手发怵,害怕它们终有一日会变成父皇那样——不过到那时恐怕她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剥去这一层不得不为的理由,她始终对策天凤心存芥蒂,不是因为他们第一次见面就忤逆她,而是因为他看透了她一直以来的假意温存。
那日道域使者觐见雁王,献贺礼以示邦交,其中正好有一套女子礼服。上官鸿信转赠给她时她照例表现得雀跃,散宴后策天凤难得和她一块儿走,难得多嘴:“公主并不中意王上的赏赐。”
她笑:“先生说什么呢?皇兄向来知道我喜欢这些小玩意儿。”
“那就是公主一直在伪装。”
她吃惊地看着对方,面红耳赤。策天凤的神情在夜色的绝佳掩护下看不真切,所幸他并未追问——其实她心中隐约希望他问,好让她倾吐这十数年的每一次隐忍与苦闷。
这是绝不允许的。他们都知道。
但这并不妨碍霓裳长公主在国师面前表现得越发放肆。捅破了这层窗户纸,她反倒没了顾忌;若说人前她还注重公主仪态和长幼尊卑,私下无人时她便恶作剧起来,要这冷情的书生从压得羽国两代皇帝透不过气的血腥卷宗中抬起头,把满园春色关进他只剩生杀予夺的脑海中。
这是少女得天独厚的特权。而她身为天生的特权分子,于此道上得心应手。
“先生你看呀,”她笑道,“这丛红杜鹃里有一株白的!”
策天凤正在写字,闻言隔窗看了一眼,似假还真地赞许:“公主排的这是玄襄之阵,孙膑以杂音疑兵扰敌,经改良后倒以繁花美景惑人,恭喜殿下青出于蓝。”
她不语,大步上前,径直趴在了窗上。几丛日光从她背后穿出,在宣纸上勾勒出她的影子,无情地蚕食捷足先登的国策政论——正可谓:黑云压城城欲摧,害策天凤如临大敌地向后拉开椅子。
“咳!公主若想见识真正的玄襄阵,臣可以向王上求情带公主上边疆一观。”
她还是不说话,阴恻恻地盯住他,凑得更近了些,几乎脸贴脸。
“公主请自重。”策天凤咯噔咯噔挪开椅子,凛然不可侵犯貌。
她嘻嘻一笑:“皇兄是先生的徒弟,霓裳可不是,您可不能命令我。”她飞快地出手,把一样东西插到策天凤的头上,又端详了片刻,趁对方怔怔的尚未回神,一溜烟儿跑走了。
那是一朵火红的杜鹃花,她在花园里挑挑拣拣半天,才选中最好看的那朵掐下来。红花衬着国师的满头青丝,美不胜收,她忽然就明白了皇兄老爱送自己大红大绿的绣鞋是出于什么心态。
只是她在插花时看见那些翠绿的发丝中已混杂了一些白发,令她的心狠狠地揪了起来——就一下。
韶华能几许,节物叹推移。无计流连住,还是送春归。
十年未大修的公主府趁此机会翻了新,多亏雁王本王亲自监工,收工得特别快。她从清出来的杂物堆里掏出一只没有眼珠的布老虎、一双断尾巴的千纸鹤、一串金灿灿的小铃铛,捧到上官鸿信面前呐呐地问。
皇兄大窘:“我哪儿记得这些呀……”
她大笑一声,转头跟策天凤讲这些小物的来由,不时偷眼瞟上官鸿信的反应;见他面色酡红,竟生出一种报复的快感。
当晚,她找了一方小木匣,把这些散碎玩意儿一股脑儿装了进去。宫人说小孩子的物件埋在院里易生邪祟,她从善如流,避开了侍候人,亲手在匣子上系了一块石头,沉入了湖心。木匣在水面上沉浮片刻,咕嘟嘟吐出一串气泡,旋即沉没。
她不知这样做有何意义,于她只是一种祭奠——她隐约意识到也许真正的霓裳公主早已溺亡,站在岸边的只是一缕借尸还魂的怨魂,为亲眼见证这盛世的覆灭化身厉鬼。
次日,雁王府来人传命,说王上身体抱恙,要她前去探视。她前脚跨进王府大门,后脚就被告知她王上不是生病而是中邪,祭司又在公主府后院挖出巫蛊小人,只得请她在宫内多待一会儿,减少外出走动。
她眉毛一扬,问明自己要被软禁在哪里,施施然入内高就。期间祭司进来过一趟,捧着一个匣子要她指认。木盒子外面糊着泥,里面潮乎乎的,还淋了狗血、撒了香灰,竟是她昨日扔进湖里的那个。
她碰都没碰、面色不豫,一会儿又进来个蓝衣大夫,自述雁王已无大碍,这才放下心来,有心思看起房内的闲书。那是一本《西游记》的连环画,皇兄小时候常给她念,那时什么也不懂,只疑心书里的妖魔鬼怪晚上会爬出来吃人,皇兄便会劝慰她:小妹不是唐僧,妖怪才不吃。如今方明白,人人心中都有一只妖怪,不知什么时候就会放出来吃人。
皇兄心里有。策先生有。她……也有。
到晚间时候王府内忽然火光冲天、人声鼎沸,似乎进了刺客。她的眼皮兀自跳个不停,敲窗欲问守卫,结果那汉子咣当一下栽在地上,真可谓掷地有声。
她急急推开门。“比鹏将军!哎呀——”
两道窈窕的黑色人影顺势挤入房中,一人持弯刀,一人用匕首,两人见招拆招、虎虎生风,竟是一言不发地在室内连番快攻起来。
见此她先是唬了一跳,随即感到一阵彻骨的悲哀。她悄悄坐回床头,看她们像两只翻灯而舞的蝙蝠,又似一对飞蛾为阻止彼此投身烈焰而相斗。其实四周早是火海。
“花下莺,别离燕。”她叹息道,两人不约而同地一顿,“想不到竟是你们。策先生料事如神,”她对着门外道,“霓裳今日彻底拜服啦。”
上官鸿信率先冲进来,见她坐在床边,彼此都愣了一下,随即不由分说地将她护在身后。策天凤随后便至。
他冷冷扫视着屋内的乱象,长身玉立。火光将他的面容映得阴晴不定。
别离燕原本安静跪着听候发落,见了他狠啐了一口,咬牙切齿道:“墨家叛逆、安敢如此!”
花下莺连忙搡了她一把,又对上官鸿信叩头:“舍妹无知,冲撞了国师,请王上恕罪!”
仁君板着脸、抿着嘴,一言不发。反倒是国师极轻、极慢——若说轻慢也无不可——地笑了一声,沙哑的嗓音在肆虐的火舌与喧闹的人声——在她的耳中无比清晰。他说:
“凰后在哪里?”
那是铁马踏碎冰河的声音。
(下)
经彻夜盘查,王府与公主府顺藤摸瓜、共查出卧底四十三名,其中不仅有墨家的暗桩,势力较大的几名亲王也牵涉在内。上官鸿信冷着脸,即刻召中书入宫,草诏一旨,要同这些包藏祸心的皇亲国戚彻底清算。至于犯人别离燕,意图行刺、罪大恶极,本当凌迟处死,念其胞姊花下莺身为雁王安插在公主府的暗卫,保护霓裳公主多年,功过相抵、又有公主本人求情,当即赐下毒酒一杯,恩准为其收殓安葬。
别离燕听此宣判,竟一改破口大骂之态,欣然受刑;反倒是花下莺竟欲阻碍执刑,被刚刚醒来的比鹏轻松掀翻在地。两名近卫上前,一人捧酒卮,盛满王宫最醇美的佳酿;一人持鸩羽,在酒中轻轻一画——这是世上最毒的酒,饮之立死。皇兄捂着她的眼,但她还是闻到花腥气——紫黑的汁液从揉碎的花瓣中涌出,一朵鲜花在她面前迅速凋亡。
上官鸿信本来要她回府休息,转念一想这番清洗后没留下几个侍候人,倒不如留在王府还妥当些。她劝慰了花下莺一番,借口屋里遭了火焚、烟尘呛人,要出去透口气。
她很轻易就找到了自己的目标。策天凤应是刚刚安排好皇宫内外兵力调度,此刻靠着廊柱歇息,目光深远,望着将落的一轮月。
晓星暗淡、明月将沉,多少人还在酣眠中,谁也不知暴雨将至。
她小跑过去,顺路踩灭了几粒妄图借势而起的火星子,拨开廊上的余烬,坐到策天凤身边。
策天凤说更深露重,叫她别坐在地上,又把披风借给她裹。她身量不足,布料拖拖沓沓、落落一大捧,于是又靠过去,把披风搭在他腿上。
夜风很静、人声渐远,恍惚令她生出了人闲桂花落的错觉。
她挨着策天凤站了一会儿,斟酌词句:“方才花下莺向我请辞,说要为小妹落叶归根。这事本该由皇兄定夺,我自作主张,准了她。”
“嗯。”
“但我听别离燕提到墨家,先生原来是墨家人,先生——有什么要说的吗?”见策天凤沉默不语,她又道,“这话方才许多人都听见了,皇兄想必也早已知情。皇兄比我年长、又比我聪明,既然他对您不疑,霓裳也信任您。”
“公主该有自己的判断。”
“兄长的判断就是霓裳的判断。”
沉吟片刻,她又说:“花下莺、别离燕身上牵涉甚广,本该净身出户,然考虑到姐妹俩侍奉我多年,我特许她带走府里一样东西。先生知道她讨走了什么吗?”
“若是殿下的爱物,不肯割爱也是人之常情。”
“她要走了一方海棠花根雕成的小印。去年中秋前,我府里死了一盆海棠,本不是大事,可我想着物尽其用,便差人拿这株花做个什么小玩意儿。谁知道……”她放低了声音,“那盆花是别离燕养死的,印也是她做的。管家让她将功赎罪,才把这任务指给她……雕得很好,上面的花纹很细,一看就下了功夫。这事儿我一直不晓得。”
策天凤没有回应。
她自顾自地说了下去:“这方印于我只是一件摆设、一项景品,想得起来就拿出来看看,想不起来就搁在一边落灰;于花下莺却是小妹唯一的遗物。这种愧怍、这种卑微,先生——您能体会这样截然相反的感觉吗?”我一定疯了,她想。是月光使人发狂。
“公主请节哀。”
“第一次见面时,您就是这样同我说的。”她笑起来,“可您知道第一次见面时,我在想什么?唔……我在想:‘这个人长得可真好看。’听您说话时又想:‘这个人的声音可真好听。’后来同您过从甚密,又觉得此人见多识广、胸襟不凡。如今、如今……”她的声音细如蚊蚋,但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如今我看这个人,只觉得哪里都好、哪里都欢喜——”
策天凤站起身来,将披风甩落一边。“——殿下,”他平静地说,“您该回去休息了。”
“您害怕吗?”她不依不饶,“可我不怕。宫里的细作都被清理了,这意味着我再也不必曲意逢迎。我记得您说过那个异国的小王爷,那个病弱的神童,年方九岁、甫遭政变、又失怙恃,再加上王侄猜忌,可谓雪上加霜、四面楚歌。那时我说,若处在相同境地,恐怕我会装疯卖傻一世,或干脆自我了结,决计没有韬光养晦、草蛇灰线的胆量。现在,”她顿了顿,继续道,“我有。因我体会到,不用戴着枷锁时连空气都是芬芳的。您害怕吗?”
“是,臣害怕。”
“是什么枷住了您呢?”
策天凤走到石阶下,揖道:“臣乃最无情无义之人,难承公主盛情。请殿下回房休息,勿令王上忧心。”一截比月光还要皎洁的颈子顺从、柔软地低伏在她眼前。
她盯着那截冰雕玉琢的脖子直出神。它是否也像外表一样容易摧折?倘若用那把锋利的银匕首割断他的头颅,会不会从里面喷涌出传闻中极南之地才有的炽热的岩浆?还是他会从此碎成冰冷的瓷片,反将她的手割破。
她幼时曾失手打破一尊产自中原江南的瓷佛,还为此罚抄了整整一本佛经。谁也不知道,她是故意将佛像从供桌前扫落的,只为验证摔碎的佛是否还会对她微笑。也无人知晓,事后她又偷偷将那些碎瓷片从树下挖出来,每晚花半个时辰、用了半个月才将它们严丝合缝地粘了回去。重塑的瓷像缺了角,从顶门到嘴角豁开一个大口子,笑得狰狞可怖。没人会信奉破碎的神佛,但她却在床头的暗格里立了座佛龛,重新将它供起来。这是我的佛,她想,只对我一个人笑。
而此刻她握住了匕首的皮鞘。策天凤该是感受到了她充满冷意的目光,在月与人的共同逼视下,眼观鼻、鼻观心,安静得宛如一座石像。后来那座瓷像去了哪里?似乎是受不住那场大火的侵噬,又重新爆裂开来,同其他小物一起,陷进了淤泥、淋上了狗血,跌落尘埃。
她忽地就泄了气。
“昨夜花下莺偷偷找到我,”她幽幽道,“告诉我她小妹的真实身份,并以此央求我在指证时不要发声。她们是一对双胞胎姊妹,即便我与她们相处多年,有时也分辨不出。此刻活下来的那个应该已经跑远了,我的拖延战术已成功了——方才那些玩笑话,请国师千万莫要当真。”
策天凤终于抬起头来,凝视她良久,才叹息道:“公主同王上一样,心太软。”
“是吗……”她很慢很慢地笑了一下,似乎说出的每一个字都花去了毕生的精力思考,“可我想的是,换作是我,我也会为皇兄做同样的事。”
她远没有外表来的洒脱。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都避着策天凤走,害上官鸿信以为师尊又有哪里惹毛了她。然而雁王宫灾后重建,雁王与国师只得又住进了刚修缮好的公主府,抬头不见低头见,尴尬无比。
除她以外,对此有意见的还有礼部尚书。他说羽国历代尚玄、尚赤,五行从水、从火,本相安无事;国师着青,五行从木,木生火,此为皇宫近来火患频发之因,要求策天凤即刻从宫中搬走。
这回策天凤免开尊口,上官鸿信亲自将礼部尚书骂了个狗血喷头。
他说:“皇宫走水,乃是人祸、非为天灾。孤王已知晓民间流传的那些谣言,然尔身为礼部尚书,不仅不知及时辟谣,反而听信此等无稽之谈,天子脚下尚如此,可见其余藩地的民众有多乱!罚尔闭门思过、直到想出安定民心之法再来上朝——另,孤王发现皇宫所用建材多为腐朽的木料,易燃易塌,当日监工者谁,一并查明。退朝!”
比鹏绘声绘色地同她描述早晨的情景,盛赞上官鸿信骂人的英姿跟国师宛如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多威风呀!”她笑道,哪里还看得出当年那个腼腆少年的影子呢?
比鹏说话时她正在晾画,走时就干得差不多了,便从木板上揭下来,笔尖重新蘸了朱砂,大开大合地往纸上凑去。大片碧绿间顷刻染了浓艳的赤色。
谁说朱碧相克?瞧,此二色虽截然相对,不也好端端地汇于此宫之中、此画之上么?若真不能相融,古人又何来“看朱成碧”之说呢?
她拿金粉勾了花蕊、落了款,端详片刻,正要揉作一团,横插来一只手擒住了她的腕子。她一惊,回头没看到人,手中却已经空了。再回头,策天凤手指夹着画,正细细观赏着,口上还问:“为什么要毁了它?”
中原人即便盛夏也习惯刬袜,走起来悄没声儿,她已不知第几回被策天凤和他的友人吓着了。
“策、策先生!啊,是我忘了!”她慌忙起身,道个万福,借低头遮住羞红的脸,“以往但凡摹人物肖像,为防被人偷拿、多生事端,我都是画完即焚。现在可没这个必要啦。”
“看来殿下心中的枷锁尚未解脱。”
“您还记着这事儿……”她无奈道,“都说了——”
“——公主画得很好。”
“真的?”
“臣周游四界,未尝见此丹青妙笔。”
她于是展了颜。
“只是于细微处尚有欠缺。”
她低了头看满桌散乱支棱的画笔。其中有一支小叶筋已挑了白色,可她就是狠不下心往画中人的头发上落。
“是霓裳画功不足,见笑了。画……我还是烧了吧。”
“公主能否将此画赠予臣?”
她震惊地看着策天凤,但见他神色认真,不似说笑。“先生是专程来看我作画的吗?”
“非也。”策天凤道,“臣是专程来将此物送给公主的。讨画,是顺便向殿下索取回礼。”
“唉,您真是……”
她接过那个麻布包袱,沉甸甸的,仿佛兜了一块铅——却是一面铜镜,云雷纹,圆形镜钮,挂着流苏,有锈。
一旁策天凤笔走龙蛇,竟擅自往画上题了字,似是“心乎爱矣遐不谓矣”云云。她故意板了脸恐吓他:“您也不怕以文字获罪。”
“公主会怪罪臣吗?”策天凤已将画卷了起来,妥帖地放进卷筒,“臣会将公主的墨宝裱起来,日夜瞻仰。”
而她敛容正色,答:
“怀君此镜,为君而容。”
那日之后,霓裳长公主与策国师又神秘地和好了,甚至有蜜里调油的趋势,令雁王陛下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止一次地跑来问她是不是好事将近,被她连推带搡地赶出去。连策先生的那名友人(她后来得知其号为冥医,真名乃是布袋和尚——说不得)也来关心,通常是曲线救国,请她哄那不知天高地厚的智者吃药。她又是欢喜又是紧张,偶尔会同策天凤讲起这些趣事。
“殿下是蛛丝。”策天凤道。
“可您不是键陀多。”她笑。
然而就在这逐步升温的大好前景下,她发现了悖谬。
“皇兄,”她趁上官鸿信更衣时屏退众人,在屏风外极严肃地发问,“你是不是和策先生闹矛盾了?”一个月来,她时常听见上官鸿信同策天凤争执,她听不懂那些关键,敲了门就长驱直入;而有她在的场合,这对师徒总是默契地缄口不提方才,仿佛她无意间促成了某种微妙的平衡。
“小妹。”屏风后的人影略停了一停,罕见地没有斥她不懂规矩,“你觉得……策天凤此人,如何?”
她好笑道:“策先生是皇兄的师尊,怎么反来问我?”
“比鹏劝我相信师尊,但师尊近来所为……很难使人不起疑心。”
倘若他问她家国天下,她必能给出满意的答案,这是他们兄妹十六年相处下来的本能;可他问策天凤,这令她的胃里一阵冰凉。“既然皇兄都这样说了,”明知没人在看,她仍然挤出微笑,“皇兄的判断就是霓裳的判断。”
“我不知道……我曾经非常信任师尊,但我不知是否应该继续相信他。你是我的小妹,我最亲近的人,你能告诉我吗?”
问我吗?她的心揪成一个茧,未及成长的蝴蝶和飞蛾在猛烈的挣扎后渐渐失去生息。恍惚间,那个映在屏风上的颓然的侧影同八年前的自己重叠起来,他们相拥着,同溺于怀疑或是梦境构成的湖水。过去是策天凤将皇兄从怀疑中解救出;如今,同样的人化作汹涌的洪流,在短暂的希望过后,又将他冲入无底深渊。
她想告诉皇兄关于多年前的那个梦,又觉得于事无补、进退维谷。她突然明白了当年父皇病床边的那个老太监。“皇兄已有了答案,不是吗?”她笑,躬身行礼,退出朱雀宫。大门在她眼前慢慢合上,宫殿空寂,仿佛一座牢笼。
三日后,雉亲王率叛军兵临城下,为首者正是——墨家九算之五、策天凤的同门师妹。
凰后。
【尾声】
上官鸿信三个时辰前方自前线赶回,一身伤疲。多亏他还是皇太子时曾施恩于翩地百姓,才有人为义收留他们这些落难皇族。村里屋宅有限,大部分士兵只能就地安营扎寨,唯有伤兵才与他们同住。上官鸿信被冥医强按着休养,睡在她的房内。策天凤本欲与比鹏将军彻夜研讨战事,不多时便听见冥医一手一个,强行把他们隔开的动静。
灯灭了。
她听见上官鸿信在她身边摸索着缠上绷带,倘若灯亮着他决计不敢在她面前这样做。他经历过什么,她无从知晓,也没人忍心告知她。逃亡三个月,她再一次感到深深的无力。
也许策天凤只是在诳她,她愤怒地想。她一直不明白皇兄为什么要带上她这个累赘,即便留在皇城,那些叛军也不至于为难她一介女流。直到三天前策天凤找到她。
他要她在誓师典礼上短暂地露面。“人们需要偶像,”他说,声音冰冷不带感情,“纯洁天真的少女、皇族身份的权威,这些都更能激起人民的认同感。”她竭力想从中听出无力、内疚、愤怒或是类似的情感,但失败了,他仿佛某个神袛,嘴唇翕动间掌生握死。
我吗?她近乎麻木地听完翩地军民山呼海啸她的封号,又被比鹏牵引着走下祭台。我吗?“他们是为我而战吗?”她茫然道,“可我……甚至不知道他们的名姓。”皇族政变,不过是改朝换代,于百姓又有什么关联,何苦为他们牺牲一世太平?
比鹏口拙,只能拍拍她的肩,留她一人解这无解的题。
“小妹……”上官鸿信打了个哈欠,唤她,“你还不睡?”
“嗯?啊、等下,皇兄你先别睡!”她飞奔到抽屉前,摸出一瓶药油,涂了满手,给上官鸿信按摩穴道。
半月前天气骤寒,她日夜关照自己千万不要着凉给冥医先生添麻烦,结果还是没能挺住。冥医给她施针时她暗自记下了穴位,其中有一处昆仑穴可缓解头痛,在脚踝外侧,她见到时愣了好一会儿。待冥医走后,她偷偷地拿绣花针反复戳刺那个位置,直到皮肤上出现了明显的血点。
艳红色,边缘平整,仿佛荧惑灾星。
上官鸿信连日奔波、疲惫不堪,竟已睡着了。她替他宽了衣,吃力而小心翼翼地将他整个人搬到床的内侧,自己在外侧躺下。
十岁之后,他们再没有这样的机会抵足而眠了。
她盯了霉迹斑斑的天花板一会儿,听身边人的呼吸渐渐绵长,就如同儿时的每一个夜晚。
守夜人添柴时溅起了几粒火星子,村里的黄犬发出睡意朦胧的嘟哝,秋蝉又声嘶力竭地控诉起炎夏的短暂……这令她想起故园的杜鹃花、侍女牵来讨她欢心的珍禽异兽,还有廊前的那只学舌鹦鹉。她一骨碌起身,爬到床尾就掀皇兄的袜子。如今她已不是那个会因噩梦而夜啼的小丫头了,却仍将那粒小痣当作护身符,令她立刻啜泣出声的是昔日皇兄骨肉匀停、洁白紧致的脚踝上布满了纵横蜿蜒的伤痕,有新有旧,一道惨白的刀痕边重叠着细小的擦伤与淤青,仿佛凤凰尾羽。
哪里还有她的护身符呢?
也许从头至尾都是她的臆想,只存在于脑海中的濒死与新生。
她捂住嘴,唯恐自己吵醒皇兄的酣眠。不过没事的,泪眼朦胧中,她把自己埋进了枕头。不久前,策天凤拜托了她一件事,很危险,因而不叫她同上官鸿信讲。
这一次,换她来救皇兄。
是夜,她梦见了浴火而亡的凤凰。
『此时,据霓霞之战已不足三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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