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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史记》：李斯的老鼠哲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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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9-25 09:26

原文

李斯者，楚上蔡人也。年少时，为郡小吏，见吏舍厕中鼠食不絜，近人犬，数惊恐之。斯入仓，观仓中鼠，食积粟，居大庑之下，不见人犬之忧。于是李斯乃叹曰：“人之贤不肖譬如鼠矣，在所自处耳！”乃从荀卿学帝王之术。学已成，度楚王不足事，而六国皆弱，无可为建功者，欲西入秦。辞于荀卿，曰：“斯闻：得时无怠。今万乘方争时，游者主事。今秦王欲吞天下，称帝而治，此布衣驰骛之时，而游说者之秋也。处卑贱之位而计不为者，此禽鹿视肉，人面而能强行者耳。故诟莫大于卑贱，而悲莫甚于穷困。久处卑贱之位，困苦之地，非世而恶利，自讬于无为，此非士之情也。故斯将西说秦王矣。”（《史记·李斯列传》）

注

①上蔡：春秋时蔡国都上蔡。后蔡国被楚所灭，战国时上蔡为楚地，所以称楚上蔡，故城在今河南省上蔡县西南。②郡小吏：郡守属下掌管文书的小官。③吏舍（shè）：官吏居住或办公的房屋。絜（jié）：清洁。后作“潔”，简化为“洁”。不洁：指不洁之物，污秽之物。④近人犬：接近人犬，即经常会碰到人和犬。数（shuò）：屡次，频繁。惊恐之：使厕鼠惊惶恐惧。⑤仓：谷仓。积粟：贮存起来的谷物。庑（wǔ）：建在堂下周围的偏厦或廊屋。这里“大庑”指用于储藏粮食的棚屋。⑥不见人犬之忧：不会遭遇来自人和犬的忧患。即老鼠遇到人或犬会被追打。⑦贤：有德才。不肖（xiào）：品质恶劣、才能低下。所自处（chǔ）：居住的地方，所在的位置。耳：句末语气词，罢了。⑧从：跟随。荀卿：荀况，字卿，是战国末期杰出的思想家。他以儒家的礼义学说为纲，综合各家之长，建立起一套新的理论体系。帝王（wàng）之术：指成就帝王之业、治理天下的方法。⑨度（duó）：揣测，估计。事：为……做事，事奉。⑩六国：指战国时位于函谷关以东的齐、楚、燕、韩、赵、魏六国。为（wèi）：替，给。无可为建功者：没有能够为之建立功业的国家。⑪西：向西。⑫辞：告别，辞别。⑬时：时机。无：通“毋”，不要。怠：懈怠。⑭万乘（shèng）：指拥有万辆兵车的大国。方：正在。⑮游者：游说的人，指纵横家。主事：主持事务。⑯布衣：平民。按：布指麻织品，当时一般平民穿麻布做的衣服，所以平民又称布衣。驰骛（wù）：奔走。游说（shuì）：奔走各国，向君主陈述自己的主张并使对方听从。秋：时机，时候。⑰计：考虑，谋划。禽鹿：禽兽。视肉：看到肉（就吃）。按：〔唐〕司马贞《索隐》：“禽鹿犹禽兽也，言禽兽但知视肉而食之。《庄子》及《苏子》曰：‘人而不学，譬之视肉而食。’杨子《法言》曰：‘人而不学，如禽何异？’言不能游说取荣贵，即如禽兽，徒有人面而能强行耳。”“视肉而食”大概是当时的熟语。人面：具有人的面孔。强（qiǎng）行：勉强行走。⑱诟（gòu）：耻辱。莫：没有什么。大于卑贱：比身处卑贱之位更大。⑲非：批评，责难。非世：批评社会现实。恶（wù）：憎恨，讨厌。自讬：寄托自己。无为：指道家顺应自然，不求有所作为的主张。情：实情，真实的想法。⑳说（shuì）：游说。

译文

李斯是楚国上蔡人。他年轻时做过郡守属下掌管文书的小官，观察到官府厕所里的老鼠在吃污秽之物，经常会碰到人和犬，频繁地使老鼠受到惊吓。李斯进到谷仓，就发现谷仓里的老鼠，吃着贮存的谷物，住在宽大的棚屋之下，不会遭遇来自人和犬的忧患。于是李斯就叹息道：“一个人是贤能还是不肖，就好比老鼠一般，就看让自己居于怎样的位置。”从此他就跟随荀卿学习成就帝王之业、治理天下的方法。学业完成后，李斯估量当时的楚王并不值得去侍奉，而关东六国的国势都很衰弱，没有一个国家能够为之建立功业，所以决定向西到秦国去。他向荀卿辞别，说：“我听说，遇到时机，不能疏忽懈怠。如今正值各个大国激烈竞争之时，游说之士主持政局。现在秦王想要并吞天下，登上帝王宝座。这是平民之士奔走游说、猎取富贵的大好时机。一个人身在卑贱的地位却没有要有所作为的谋划，这就好像禽兽只知看到现成的肉才吃，空自长了一副人脸，实则行尸走肉而已。因此，说到耻辱，没有什么比身处卑贱更大了；而最大的悲哀莫过于穷困。长久地处在卑贱的地位、穷困的境遇，却又批评现实，憎恶功名利禄，标榜自己有所不为的原则，这不是士人真实的想法。所以我现在要动身到西方去游说秦王了。”

读后感

战国末年，正当时代大变局。那样一个波澜壮阔、彻底失序的时代，极大的刺激了许多人的野心和欲望。出身贫寒的李斯抓住机会，辅佐秦始皇横扫六合，一统天下，爬到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人生顶峰。最终却蒙冤具五刑而死，落得个夷灭三族的下场，结束了他浓墨重彩的戏剧人生。

李斯的人生哲学启蒙于老鼠，其要义是，贵贱穷通，全在自处。后来跟随一代大儒荀子学成帝王之术，跟老师辞别时的一番话，虽然展露出卓越的政治眼光，但也表现出其贪图富贵、唯利是图的品性。

李斯批评士人身处卑贱困苦的境况而愤世嫉俗，认为“无为”二字不过是自欺欺人的托辞。他相信“士之情”都应该是想拼命追求富贵显达的。这种知进不知退的信念，恐怕是酿成他人生悲剧的重要源头吧？清代学者林伯桐《史记蠡测》评论说：“当其辞于荀卿，曰‘诟莫大于卑贱，而悲莫甚于穷困’，自言其所见也。只此二语，便足断送一生。”

不少学者以为，李斯在其政治生涯的后期，被高官厚禄迷住眼睛，逐渐丧失政治智慧和远见，因而与赵高勾结，软弱妥协，助纣为虐。由此葬送了他自己，也导致了秦王朝的迅速崩溃。其实，李斯的结局在其入仕之初便已注定。司马迁在赞语中说李斯“持爵禄之重，阿顺苟合，严威酷刑，听高邪说，废適立庶”，这确是史家慧眼。李斯之老鼠哲学决定了他没有原则、蝇营狗苟的政治品格；他对富贵的贪恋决定了他屈服于权势、一味阿谀迎合的行事方式。

太史公说：“李斯以闾阎历诸侯，入事秦，因以瑕衅，以辅始皇，卒成帝业。”秦王朝的建立，李斯居功至伟。如此重要的一个历史人物，太史公却首先从他接受老鼠启蒙写起，搭建起他人生信念的基本脉络。这样的史笔，大概会令读者感受到小说家的意味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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